梅雲先生詩文拾錄——《作繭抽絲情未已》

危阑独倚

其二，情致深婉的悼亡词。此类词作，或哭友，或思亲。如其《金缕曲》即为“惊闻地质调查所傅徽弟君泰和殉难”后所作，“弱姊心伤谁慰藉？白发倚门望久。频入梦、游魂知否？争信人间有此别，痛河清、不见斯人寿”，缅怀友人，语言显得清刚顿挫。在其悼亡词中，更为令人心伤的是怀念亡夫之作，如其“独对小庭花树，虚室寒灰，思故人生死之隔”而作之《陌上花》，“到如今、剩对雕盒寒灰，伴予凄惋”，无穷的伤痛充塞其间，与其爱情词一样显得情致深婉。又如1997年所作之《水龙吟·家祭词》，于香港回归之日，祭奠亡夫，悲思难收的愁苦化为“主权收复”之欣喜，悼夫词由于穿越了时空而显得与众不同。另外，《水龙吟》（尊经阁倚危栏）缅怀其师唐文治、《百字令·读〈铜弦词〉》祭告先贤蒋士铨、《八声甘州》（记当年识面古青原）追怀江西民盟先辈漆浴光等，都因历史、人文、情感的三位一体而显得真挚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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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意蕴深刻的题画词。吕氏之题画词，可分为人物画词与风景画词两类。人物画词不刻意于人物外貌的描摹，而是着力于将自己的感受投射其中，遗貌取神，从而使画中人与题画人心灵相通，如其《临江仙·题画》：“好梦分明醒后忆，梦醒方悟情深。炉烟飞散又重凝，两般都寂寞，一样杳难寻。”画中柔情的女子与作者的朦胧心绪相融合，形成迷离的意象。另《醉花阴·题所临易安居士折菊图》、《蝶恋花·题屈原行吟图》等皆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眼前。风景画词则善于赋予所题之物以动人的情思魅力，使之具有人的品格和精神。如《南乡子·为人题寒鸦营巢图》词中所称赞的“要与严冬作斗争”的寒鸦，实为作者本人人格魅力的真实写照。有的风景画词则具有生活的实感和意趣，使人如闻如见，如《一斛珠·题胡敬修先生葡萄画幅》“西风白露始凝酪，摘青隐笑儿童嚼”，便写活了葡萄的风姿与可人，充满了生活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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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别有寄托的咏物词。此类词中，吕氏将自己的情思怀抱与所咏之物紧密结合，所咏之物实为其情志的象征。如其《曲游春·咏燕》：“千古恨难雪！羞再绕、垂杨竞腰折。剩呢喃、对诉兴亡，还惊羁客。”词人所描写的燕子，也同其咏画词相类，不重形似，它那对故土的魂牵梦绕，以及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正是作者坚持操守、积极抗日品质的真实写照，名为咏燕，实为写怀。再如作于1949年初春之词《庆春来》：“有一枝红艳向人开，问酷寒，而今几许？”对于即将到来的解放，作者的喜悦之情，一寄于案头怒放的一枝红梅。三十年后，吕氏又有同调词作《庆春来》：“三十年春去又春来，问横斜、几经风雨？……疏条老矣，还倩酡颜驻。灵鹊梢头，唤江南词侣。”词中“三十年春去又春来”的红梅，俨然就是历经人世沧桑的作者的真实写照。
　　除了上述题材，吕小薇词还广泛涉及唱和、游览、离别相思、送人、羁旅行役、宴游、抒怀、品茶等诸方面。可以说，大到政治时事，小到煮茶品茗，凡心之所触者，皆为吕词题材的关照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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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吕词的艺术成就
　　吕词不仅有着较为深厚的题材内容与鲜明的时代感，而且善于“以诗为词”、语言颇具特色、风格多种多样，对女性词的审美风貌和词境进行了开拓，在艺术上取得了杰出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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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吕小薇善于“以诗为词”。这主要表现在大量使用题序和典故两个方面。吕氏之词，皆缘情而发，为使读者明白词作所抒情志，吕氏在词中吸取与诗一样大量采用标题和小序的做法，使词的题序和词本文构成不可分割的有机体。一些题序交代词的创作动机和缘起，如《忆江南·读鲁迅先生〈野草〉书后》中小序：“重读鲁迅先生《野草》数页，吟此记念先生逝世五十四周年。”另有一些题序与词本文在内容上互补，词序记事，词本文则着重抒发由其事所引发的情感，如《踏莎行》题序：“中华诗词学会于1987年诗人节成立，海内外诗友云集首都。余以蹉跌伤足，不克追随，爰寄小词，以申遥祝。”词作则抒发“钧天广乐奏新声，鱼龙竟舞沧溟阔”的豪情。大量用典，也是吕氏常用的做法。历史典故由于其替代性、浓缩性而使得词作具有极大的想象空间和包蕴力量。如其写于1985年纪念唐文治诞辰120周年的《水龙吟》（尊经阁倚危栏），为在短短的一首词中概括唐氏一生的文学功业，作者使用了“芸编”、“飞鸢突豕”、“弦歌地”、“禹甸”、“鳣堂”、“游夏”等几个典故，便高度概括了唐氏的治学生涯与坎坷经历，盛赞之情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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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吕词的语言颇具特色。吕词语言或清新疏朗、自然天成；或用力苦吟、刻意经营，“珠落玉盘”、“字字苦吟”构成了其两种不同的语言风貌。清新疏朗者，如其《清平乐·去泰和水程，又是一番播迁》：“芦滩风过，系定舟犹簸。水上寒星摇几个，露下长天似涴”，音韵浏亮，如出口语，使词作别有一番不假雕琢的魅力，与其轻快的心情互为表里。与此相似的还有《菩萨蛮·采茶、桐子》（沟边杂咏之一）：“朝霞光映山头路，歌声欢绕茶桐树。果实采来忙，青红担担装”，欢快的劳动节奏诉诸于近似于民间口语化的表达，格调疏朗。另外，《菩萨蛮》“山舞碧罗腰，溪翻雪练绦。……斜日蓦穿街，飞光照影来”、《莺啼序·茶词》“陶壶沸，招孙试品，娇痴哪辨旗枪好。但指呼：‘枣枣梨梨，唐诗背了’”等皆是。但是，当其词关涉时局时，便一改清新明丽的格调而为凝重沉郁，满腔激愤籍高度凝炼的笔触得以生发，颇有杜诗的顿挫之美。如前引《金缕曲》“弱姊心伤谁慰藉？白发倚门望久”一语，就写尽了对于亡友的悼念、亡友亲人的关切及对日寇的切齿之痛，但表达得迂回曲折，显得颇为沉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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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吕词的风格多种多样。不同于一般女词人的局促而单调，吕词千姿百态，多种多样。熊盛元《师门学词散记》云：“小薇师……精于词的创作。就总体风格而言，其小令得东山之神，而慢词则直摩梅溪之垒。”刘梦芙《冷翠轩词话》云：“吕先生……其长短句不依宗派，不主故常，卓荦有奇气，于当代巾帼词坛，拔戟自成一队。长调含婀娜于刚健，赋旧体以新声，波澜壮阔，风格杰特。”诸此种种，都指出了吕词风格的多样化特征。其词或婉约，或豪宕，或沉郁，或奔放。当抒写对爱情的憧憬时，便表现出缠绵婉约的女性柔情美，如《蝶恋花·永新书所见》、《临江仙·题画》、《金缕曲》（昨夜山灵语）；当抒写个人的性情怀抱时，便表现出豪宕的风格，如《清平乐·去泰和水程，又是一番播迁》、《虞美人·望月》；悼念亡友、亲人、老师、乡贤时，便显得沉郁悲慨；而作于祖国欣欣向荣之际的词作如《庆春来》（三十年春去又春来）则显得格调欢快。吕词不同风格的形成，一方面固然与词人丰富而复杂的人生经历有着必然的联系，但另一方面亦与其转益多师而又善于自出机杼密切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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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吕小薇开拓了女性词的审美风貌和词境。吕词固然有传统女性柔媚婀娜的一面，但更多的是为我们呈现了一种与阴柔相异其趣的刚性之美，从而为女性词的审美风貌进行了大胆的开拓。如其游览之作《金缕曲》：
　　昨夜山灵语，道姑苏天平幽胜，待小薇去。晓起驰轮三百里，惊破空山烟雾。便谢却人间尘土。怪石嶒崚森万戟，甚朝天玉版奴媚主！看列阵，刑天舞。 吴宫废址今何许？上荒台、渺然四顾，凉生袂举。目极沧浪悬一棹，记取盟心尔汝。肯闲誓、明朝牛女？夭矫龙蛇影外路，共斯人忧乐迈千古。同下拜，松间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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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首三句，将恋人之约视如神灵感召，以婉约法寓豪情。“晓起”三句，兴酣神足，笔势飞动，正是典型的豪放。接下写山景，“怪石嶒崚森万戟”，何等雄壮峻伟，正可借以发抒豪情，却突然顿住，掉转笔锋，就其名为“万笏朝天”狠批封建奴隶思想，从反面激发了豪情。然后提出自己的正面看法，拟之为“刑天舞干戚”，反抗倔强，充溢词中。换头转而为时空交错，登高望远，境界开阔，由施蠡故事想到和衡九的盟心之举，意脉连贯。“肯闲誓”三字，升华了词境，意谓应像范仲淹那样先忧后乐。与“男子而作闺音”相反，吕氏此类词作，有一种“变异型的美感，或者不如说带有豪放之调的刚性美感”。吕词以婉约寓豪放，革新了女性词的美学风貌，由此可见一斑。此外，吕氏常将词这一旧的体裁与新的题材相结合，对词境的开拓亦做出了积极贡献。如其《清平乐·敬题张功甫先生遗画》一类集交游、谈艺、填词、抒情为一体的题画词；《忆江南·读鲁迅先生〈野草〉书后》一类的读后感词；《蝶恋花·在江西诗社成立大会上朗诵》一类的朗诵词；《水调歌头》一类的与会词；《莺啼序》一类的融回忆、亲情、爱情、茶艺于一炉的茶词等，皆能以“旧瓶装新酒”。凡此种种，皆对词境进行了大胆的开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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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吕词的意义
　　吕小薇作为民国时期的杰出女词人，其词在民国词史的发展上具有重要的承传意义和“史”的认识价值。
　　其一，吕词在民国词史上有着重要的承传意义。吕小薇生活在新旧交替的时代，抗日战争、日寇投降、新中国成立、反右斗争扩大化、知青下乡、粉碎四人帮、香港回归……所有这些无不影响着词人的创作。吕氏一方面承载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优良传统，故其为词，化用名家名句，隶事用典，融化无痕，妙到好处。另一方面，她又善于不断开创新的题材，前面提及的朗诵词、读后感词、与会词、茶词等，都是其善于吸取前人文化营养而又不断与时俱进的结果。如其与会记事词《水调歌头》（瑟瑟鸣黄叶）题材新颖别致，而“苦恨车轮生角”句则化用稼轩词《贺新凉》追陈同父不及之意，“缓放归舟安稳”句用《铜弦词》之《贺新凉·自题归舟安稳图》词意，传统的文化意蕴在吕词中有了新的生命力，显示出吕氏高妙的手腕，其处在民国词史的位置上，成功地实现了由传统到现代的递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