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女儿诔》原文及注释

辛勤

芙蓉女儿诔1
维太平不易之元2，蓉桂竞芳之月3，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jiāo）之縠（hú）4，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5：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通“又）”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yān）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zhì mù 梳洗）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xiá xiè指亲密嬉戏），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
忆女儿曩（（nǎng））6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7。姊娣悉慕媖娴（（yīng xián））8，妪媪（yǔ  ǎo）咸（xián）仰惠德。
孰料鸠鸩（jiū  zhèn喻指专门诬陷好人的人）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fú zhuó
泛指罗网）9；薋葹（cí shī）妒其臭10，茝（chǎi）兰竟被芟鉏（shān  chú）11！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gǔ chài）12之谗，遂抱膏肓（huāng）之疚13。故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kǎn hàn）14。诼（zhuó）谣謑（xī）诟15，出自屏帏；荆棘蓬榛（zhēn），蔓延户牖（yǒu）16。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17。既忳（tún）幽沉于不尽18，复含罔wǎng屈于无穷19。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20；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21。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22？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23。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24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shè yuè 指月）之奁（lián）25；梳化龙飞，哀折檀（tán）云之齿26。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27。楼空鳷鹊（zhī què
）28，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29，谁续五丝之缕30？
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jiān jiā）31；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阶晚砌，穿帘不度寒砧32；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33。芳名未泯，檐前鹦鹉34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35？褶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yù36。
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近抛孤柩（jiù）37。及闻櫘（huì小棺材）棺被燹（xiǎn），惭违共穴之盟；石椁（guǒ石制的外棺）成灾，愧迨（dài）同灰之诮（qiào）38。
尔乃39西风古寺，淹滞青燐（lín）40，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qiūyú）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kuàng）41以啼猿，绕烟塍（chéng）42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43，斑斑洒向西风；梓泽馀衷44，默默诉凭冷月。
呜呼！固鬼蜮（guǐ yù）45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qián）诐（bì）奴之口46，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卿之尘缘虽浅，而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惓惓（quán）47之思，不禁谆谆之问。

始知上帝垂旌48，花宫待诏49，生侪（chái）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zhuàn bēi
撰写碑文）50，李长吉被诏而为记51，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52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

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qiú）以游乎穹窿耶53？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54以降乎泉壤耶？
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55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
驱丰隆56以为庇从兮，望舒月以临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
闻馥郁而薆（ài）57然兮，纫蘅杜以为纕（xiāng）58耶？
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59耶？
借葳蕤（wēi ruí）而成坛畤兮60，檠（qíng）莲焰以烛兰膏耶61？
文瓠瓟（bó hù）以为觯斝（zhì jiǎ）兮62，漉（lù）醽醁（líng lù）63以浮桂醑xǔ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窈窕64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65，忍捐弃予于尘埃耶？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lián pèi犹联骑）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jiào）噭而何为耶？
卿偃然（yǎn rán）而长寝（qǐn）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zhūn xī）且安稳兮66，反其真而又奚化耶67？
余犹桎梏（zhì gù）而悬附68兮，灵格余以嗟来耶69？
来兮止兮，卿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qiān）70烟萝而为步障，列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71，释莲心之味苦72。素女约于桂岩73，宓妃迎于兰渚74。弄玉吹笙75，寒簧击敔76。征嵩岳之妃77，启骊山之姥78。龟呈洛浦之灵79，兽作咸池之舞80。潜赤水兮龙吟81，集珠林兮凤翥82。爰格爰诚83，匪簠匪莒84。发轫乎霞城85，还旌乎玄圃86。既显微而若通87，复氤氲而倏阻88。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89，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望，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篔筜90。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91。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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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女儿诔lěi》是中国长篇古典名著《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guǐhuà）词 痴公子杜撰（zhuàn        ）芙蓉诔）中主人公贾宝玉祭奠丫鬟晴雯时所用的一篇祭文，是《红楼梦》所有诗文词赋中最长的一篇。
在这篇诔文中贾宝玉以炽烈的情感、生动的比喻、形象的叙述，回想晴雯在世时，黄金美玉难以比喻她品质的高贵，晶冰白雪难以比喻她心地的纯洁，星辰日月难以比喻她智慧的光华，春花秋月难以比喻她容貌的娇美。所以姊妹爱慕她的娴xián雅，婆奴敬仰她的贤慧。贾宝玉用最美好的语言，热情赞颂这个“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被迫致死的女婢，他以无限惋惜的心情，追忆了自己和这位女婢近五年八个月的生活、游处，同时又以无比激愤的语言痛斥、责骂了那些制造悲剧的当权者和那些卑鄙无耻的奴才。[1] 
《芙蓉女儿诔》全篇文采飞扬、感情真挚、寓意深刻，全面体现了作者曹雪芹的不世文才。作品所代表诗文创作成就，置诸中国最优秀的悼祭文学之列也毫不逊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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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1 诔（lěi）：谥也，累列生时行迹，读之以悼谥者。诔文：叙述死者生前事迹，表示哀悼。相当于后世的致悼辞或哀悼死者的文章，也简称为“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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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维太平不易之元：诔这一文体的格式，开头应当先交代年月日。作者想脱去“伤时骂世”、“干涉朝廷”的罪名，免遭文字之祸，称小说“无朝代年纪可考”，不得已，才想出这样的名目。第十三回秦可卿的丧榜上书有“奉天永建太平之国”、十四回出殡的铭旌上也大书“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等字样。表面上彷佛都是歌颂升平，放在具体事件、环境中，恰恰又成了绝妙的嘲讽。维，语助词。元，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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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蓉桂竞芳之月：指农历八月。
4、冰鲛之縠（hú）：传说鲛人居南海中，如鱼，滴泪成珠，善机织，所织之绡，明洁如冰，暑天令人凉快，以此命名。縠，有皱纹的纱。“冰鲛之縠”与下文的“沁芳之泉”、“枫露之茗”都见于小说情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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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白帝：五行之说：古人以百物配五行（金、木、水、火、土）。如春天属木，其味为酸，其色为青，司时之神就叫青帝；秋天属金，其味为辛，其色为白，司时之神就叫白帝，等等。故下文有“金天属节，白帝司时”等语。抚司：管辖。
6、曩（nǎng）：从前，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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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其为质”四句：仿效唐代诗人杜牧《李长吉歌诗叙》中语：“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
8、媖娴（yīng xián）：美好文雅。媖，女子美好。娴，文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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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孰料”二句：诔文用了许多《楚辞》里的词语，大半都寄托着作者的爱憎。如“鹰鸷”用《离骚》的“鸷鸟（猛禽，鹰属）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圆）之能周（相合）兮，夫孰（怎能）异道而相安？”原为屈原表达与楚国贵族抗争的不屈精神；与此相反，“鸠鸩”之类恶鸟就表示那股黑暗势力，因为鸠多鸣，像人话多而不实；鸩传说羽毒，能杀人。其它如下文中作为香花的“茞兰”、“蘅杜”，作为恶草的“薋葹”，也表示这两种力量的对立。“顑颔”则表示屈原受到压抑而憔悴，“诼谣”则表示黑暗势力搞阴谋诡计。又如一些讲车仗仪卫的用语，像“玉虬”、“瑶象”和“丰隆”、“望舒”等，也都是美好的事物和明洁正道的神祇，用来表现屈原“志洁行芳”、不同流合污的精神。曹雪芹在此用以表现自己对叛逆的女奴与恶浊势力进行斗争的同情，同时又寄托着自己对当时现实黑暗政治的不满。罦罬（fú zhuó），捕鸟的网，这里是被网捕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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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薋葹（cí shī）：苍耳和蒺藜，泛指恶草。臭（xiù）：气味，这里指香气。
11、茝（chǎi）兰：香草。芟（shān）：割草，引申为除去。鉏（chú）：可编席的草。即“锄”。
12、蛊虿（gǔ chài）：害人的毒虫，这里是阴谋毒害人的意思。蛊，传说把许多毒虫放在一起，使互相咬杀，最后剩下不死的叫蛊，以为可用来毒害人。虿，是古书中说的蝎子一类毒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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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膏肓（huāng）：心以下横膈膜以上的部分。古人以为病进入这个部位就无法医治（见《左传·成公十年》）。疚（jiù），疾病。
14、顑颔（kǎn hàn）：因饥饿而面色干黄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