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风吹树吟 于 2017-11-2 09:05 编辑
美丽的香江之滨,有这么一群饱读诗书的女子,她们以一颗温柔敦厚之心解红楼、写红楼。捧之撰文,如沐春风。吾时常恍惚:红楼才女乎?都市才女乎? 首先登场的这位小女子诗痴曰秉蕳(笔名;蕳念jian,兰草的意思——编者注),乃香港大学中文博士,爱花儿爱旅游,为人率性活泼真诚,亦是生活中不可多得之好友。
《秉蕳诗话:重评柳絮词》 (节选)
红楼乃诗化小说。真也, 幻也, 虚也, 实也, 同归于渺渺大荒而已。
红楼擅诸体之大全, 有古体有近体,有词曲有楹联……不一而足, 琳琅满目而其中诸姝唯一的一组词作, 即第七十回咏絮词也。
黛玉素有潇湘妃子之称,又有咏絮才之称。然能力敌众姝乎?开卷第一篇,秉蕳为你慢慢道来:
“咏絮才"为阁秀之最高殊荣。钗黛之判词中有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之语。然则 “咏絮才"属钗,抑或属黛?一般读者皆以为属黛,尤其是一众黛迷们。然红楼第七十回,写诸姝共作咏絮词,有“咏絮才”之称的黛玉偏偏“输”给了宝钗。黛玉作的是一首《唐多令》: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宝钗作的是《临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它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文本在宝钗词后写到: “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得好!自然是这首为尊。”黛玉词则仅获得了一个 “缠绵悲戚”之评语。一众黛迷失望之至。然则此诠次正确乎?作者有否故弄玄虚?待我们详探一下。
黛玉所作的唐多令,即清《钦定词谱》所录之正体,为双调六十字,前后段各五句,四平韵。(按:唐多令又有变体61字、62字两种)。而无独有偶,宝钗的临江仙,所择的亦是六十字体(按:据《钦定词谱》,临江仙有54,56,58,60字四体),前后段各五句,三平韵。曹氏刻意安排两人抽中同样字数的词调,绝非偶然,欲一比高下乎?
词之工拙,一比声调格律,二比字面章法,三比境界情韵。两者之词调相若,其一可勿论。下面比章句情韵等。
词之章句,往往最重起句、换头(即下阙第一句)及结句。唐多令之警句,即在起句。且看黛玉,以对句起: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这两句写得颇佳。 “粉堕",仄仄,对 “香残”,平平,甚工整,状柳絮纷飞之态,摹黯然神伤之情。“堕"字,去声字,尤用得妙,振起全句,乃当行作法。去声字在词句中之作用,前人甚重之,晚唐自温庭筠开始注意,后至柳永、周邦彦,字斟句酌,下笔甚重去声,至清代万树词律尤一一阐发之。 “百花洲”与 “燕子楼”,亦用对仗,但以百花对燕子,似并不甚工整(“百”数目字也, “花”, 名词也; 下句当亦以数目加名词方为工对),但要注意的是,这两句在词调中本来不强求对仗,因 “洲"字与 “楼"都属押韵之字,对得太工整,若与下文情调不符,反而死板。黛玉此两句,起得甚得词家三昧。
换头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统摄上阙之意,亦一句写柳絮,一句写人, 以柳絮之白,状红颜老去,终于逼出一句 “叹今生谁舍谁收!"花即人也,人即花也。末句以拟人笔法作结: “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缠绵之至, 然词笔哀而不怨,颇得温柔敦厚之诗旨。
全词无论摹状、抒情,皆恰如其分,与黛玉之身份,亦甚相类。起句、换头、结句, 皆互相呼应, 脉络分明。以闺阁小调论,不失为佳作。
再看宝钗《临江仙》,众人激赏的,也恰是起句: “湘云先笑道: ‘好一个东风卷得均匀!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且看起句:“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此句起得有气势,一反常意,确实新人耳目,此乃诗人笔法也。
则白玉堂乃贵家华丽之所,起句谓柳絮翩翩起舞,有豪华气象也。以下词意皆承此句而来, “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皆反用常意也。上阙乍看,似乎有气势,有新意,然细思之,柳絮果真如此乎?咏物词者,当形神俱似,方为佳作。若咏物而不似其物,立意再新鲜, 也属枉然。 “春解舞”者, 确有情韵,作者乃刻意炼句也。然读者试想之,柳絮漫天而飞,轻而软,如何能卷得均匀? 余以为: 作者为求押韵 (按: 此处“匀”字为韵位),乃以此凑韵也。再看换头,“万缕千丝终不改,任它随聚随分。"此句即承“东风卷得均匀”而来。然柳絮者,既 “随聚"又 “随分",又如何“万缕千丝终不改"?此句用作咏柳枝尚可,阳春三月,西子湖畔,蕙风吹拂,柳条虽有聚有分,然万缕千丝,终能不改。但用作咏柳絮,却总觉牵强。柳絮纷飞,蒙蒙乱扑行人面,蘯悠而无主,万缕千丝,又焉能不改?
由此可见,纯从诗艺看,黛玉词胜宝钗词。然则黛玉胜宝钗乎?非也。读者再细看: 此两词,不但字数相同,连字面、章法、箇中寓意,都惊人的相似,只是林黛玉是正说,而宝钗是反说而已。待鄙人一一勘之。起句,黛玉之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即 宝钗之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也。”皆状柳絮飘舞之状。尤其是 “逐队成球” ,恰恰就是 “卷得均匀”! 再看下一句,黛玉写柳絮 “飘泊亦如人命薄”; 宝钗答 “随逝水"、 “委芳尘"。飘泊之柳絮,最终亦随流水、委芳尘而已。再看换头,黛玉道 “叹今生谁拾谁收”, 宝钗则曰: “任它随聚随分”, “谁拾谁收”与 “随聚随分” ,连句法都一致,写的是柳絮聚分无时,收拾无凭。再看结句,黛玉写 “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宝钗道“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皆从 “风”字着笔,谓柳絮随风飘荡也。最后,每首词皆有一个关键句,揭示该词之寓意,黛玉词是“韶华竟白头",宝钗词则是 “韶华本无根",两词类同如此! 一位作者代拟闺阁词, 为免有才拙之嫌,欲避字面之不暇, 更何况袭句法、文意? 仿似曹氏先有黛玉词,然后据此一一反说,而成宝钗词。事实上是,此乃曹氏刻意为之。钗即黛,黛即钗也,钗黛合一也。呜呼,吾辈为作者蒙骗也! 否则,判词中的“堪怜咏絮才” ,明明说的是黛玉,为何又让宝钗夺魁呢?
分析至此,诸君会问: 湘云、探春、宝玉皆只作了寥寥无语,不可与钗黛相抗衡,但尚有一人作了全阙, 即薛宝琴也,因何不评? 今即为君评之:
《西江月》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梨花一梦。 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宝琴此词,纯属虚摹,文中句句不点柳絮,偏又句句是柳絮,此神品也。而其气格之高超,声调之雄壮,非但前面诸子不及,亦已非闺阁词也。鄙人不是说闺阁不可有飒爽之作,而是指出,红楼梦中,作者代拟大多数作品时,着意模仿闺阁口吻,故风格以柔以软为主,偏宝琴诗词不同。读者试细想:宝琴小小年纪,遨游四海,其貌兼黛钗之美,而文才之高,识见之广,又俨然在众姝之上,“完美”得有不合 “情理”。而她的作品,尤其是怀古诗十绝,哪像闺阁中作品?再看此词,全以诗法作词,有杜牧之风姿,李后主之声调,一气而贯注。黛玉词,当入断肠集;湘云词,可入花间集;而宝琴之西江月,直可入南宋雅坛也。
也就是,这场咏絮词之大赛,实当以宝琴为魁首。然而为何“小薛”亦“今日落第”了?
其原因与宝玉相同,小薛乃宝玉之分身,作者之寄身也
宝琴抽中的恰恰就是西江月。当然,读者会说,可能纯属偶然,毫无关连。然请诸君再思之,宝琴在文中倏然而来,往往与宝玉对举,甚至以宝玉之最佳配偶出现,偏又瞻之忽前,睹之忽后,奇怪之至。而再读之,宝琴此词之文风,与宝玉西江月二首,如出一辙,此非闺阁词也,此乃作者词也,作者乃以此概括红楼诸姝之命运,也慨叹自身之命运也:
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梨花一梦。
一梦,红楼梦也。
来源: 红楼下午茶之一 秉蕳诗话评柳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