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扬之水 于 2025-4-19 14:25 编辑
李贺《湖中曲》赏析 长眉越沙采兰若,桂叶水葓春漠漠。 横船醉眠白昼闲,渡口梅风歌扇薄。 燕钗玉股照青渠,越王娇郎小字书。 蜀纸封巾报云鬓,晚漏壶中水淋尽。 李贺生前曾到江南游览,时间虽然不长,但江南秀丽的景色大大激发起诗人的雅兴,创作了许多优美的诗篇,《湖中曲》便是其中之一。 诗题“湖中”,既点明了作品的地理环境,又是人物活动的舞台,作为诗歌标题,它已在悄悄提供信息。这样,诗的第一句,镜头立即对准人物形象。这是一位水乡少女,一双长眉平添了容貌的妩媚,她一路穿过沙滩,来到湖边采集芳草。少女这一亮相含有象征意味,表示人物内心的高洁清幽。这一诗歌传统可以追溯到屈原,《九歌·湘君》中的”采芳洲兮杜若”便是。第二句,镜头推开,岸边浓密的桂叶,湖中弥漫的水生植物,告诉人们已是暮春时节,夏天即将来临。三、四、五三句,是一组捕捉少女形象的长镜头。江南梅子熟时多雨,也多风,雨叫梅雨,风便叫梅风。可以想象,那风吹拂在脸上、身上,定然是暖融融、懒洋洋的。此时的白昼格外的长,长得令人发困,感到无聊,第三句句尾的一个“闲” 字,将这暮春、白昼、江南、湖上特定的时空氛围和盘写出。少女独自在这闲散幽恬中打发时间,她一会儿和醉倒卧在小船中昼眠,懿态可掬;一会又摇动扇子在渡口边小试歌喉,清音悦耳,这中间有的是青年人旺盛的精力和一丝难以察觉的青春的骚动不安。不久,她又从一道清澈的渠水中照见自己的身影,左看右看,舍不得离开,又发现鬓鬟有点零乱,少女爱好是天然,于是她对着渠水专心致志地妆扮起来。这组镜头的特点是让人物自己说话,在一连串符合人物身份的行动中,清晰地勾勒出水乡少女天真烂漫、纯朴无瑕的性格特征。至此,以水乡少女形象为主要内容,构成诗歌的前半部份。 本诗的结构十分别致、第五句写少女理妆,句子并未结束,第六句已悄然过渡到少年出场,这几乎是同时进行的,也就是镜头里原来是一人,现在又多出一人来,因此,前后两个层次显得似断非断,似连非连。 六、七、八三句是一组特写镜头,内容是一封信,那是怎样一封信呢?特写之一,少年在写信,精美的蜀笺上留着工细的小字。特写之二,信被包入手巾里,抛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入少女手中。特写之三,信被打开,上面写着,约少女夜晚漏尽时相会。这是一场富于民间风味的爱情游戏,少年没有直接用语言扣击少女心扉,说上大堆的情话,而是以隐蔽的方法传递衷情,在有意无意之中,只有两情相知,显得含蓄细腻。至于少女反映如何,诗歌戛然而止,留下一个悬念,让读者自己思索。 这是一首写得十分精致的诗歌,诗人在八句诗中安排了多幅画面,互相穿插配合,巧妙地反映出江南风土与人情之美。读者在阅读作品时,可以作为电影蒙太奇来欣赏,也可以看成是一段双人舞。诗中人物是那样轻盈柔曼,景物是那样清新明艳,使人领略到江南暮春的旖旎风光。 湘妃 筠竹千年老不死,长伴秦娥盖江水。 蛮娘吟弄满寒空,九山静绿泪花红。 离鸾别凤烟梧中,巫云蜀雨遥相通。 幽愁秋气上青枫,凉夜波间吟古龙。 这首诗正如标题所揭示的那样,写的是神话传说中湘妃的不幸遭遇,以及她对爱情的坚贞不渝。可以说这是一首爱情的赞歌。 古代关于湘妃的传说甚多。屈原《九歌》 中的 《湘君》《湘夫人》 写的就是远古有关的传说。也是这首诗取材的主要来源。张华《博物志》 中说:“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泪挥竹,竹尽斑。”又说:“洞庭君山,帝之二女居之,曰湘夫人。”刘向 《烈女传·有虞二妃传》所记略同,《史记 · 秦始皇本纪》说,始皇“乃南渡淮水,之衡山、南郡。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而葬此。’”综合上述大同小异的记载,有关湘妃的故事,大体如下: 即当舜南行时,其始二妃并未同往,后二妃追踪而至,达洞庭湖滨,始闻舜死苍梧,于是南望痛哭,以泪洒竹而竹尽斑,后便称此竹为湘妃竹。李白 《远别离》一诗写的就是这个故事:“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李贺此诗与李白 《远别离》 虽写同一悲剧,但写法又自不同。李白《远别离》比较全面地概括二妃有关悲剧故事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感慨,甚至有某种现实针对性。李贺此诗却略去有关情节,只写其悲剧后果及爱情的坚贞。 开头从最具神话色彩的斑竹写起。因为斑竹是湘妃洒泪而成,是爱情生死不渝的历史凭证,所以最能显示出这一故事的神髓。诗人以饱蘸情感和具有丰富想象的诗笔写道:“筠竹千年老不死,长伴秦娥盖湘水。”“千年”、“长伴”、“老不死”,讲的是时间久长,爱情之花永不凋谢。二妃本来因痛哭而死,但“死”并非爱情的终结,相反,真正的爱情将永世长存。这长存的凭证便是永远年轻的“筠竹”。“筠”,竹皮,此指竹上之泪痕。此竹不仅永世永生伴随着 “秦娥”(即指二妃),而且由于滋生繁茂,甚至覆盖了整个湘江的流水。用语貌似夸张,实写爱情的巨大能量。这二句写湘妃。 三、四两句转写虞舜葬地:“蛮娘吟弄满寒空,九山静绿泪花红。”前句以动喻静,通过耳之所闻来形容九疑山之高大宽广及其深邃寂静。“蛮娘”,指当地蛮女。“吟弄”,包括弹奏演唱。这句说,当地蛮女的弹奏和演唱在九疑山上荡漾回旋,塞满了清冷寂寞的天字。“九山”,即九疑山,又名苍梧山。《山海经·海内经》:“南方苍梧之丘,苍梧之渊,其中有九疑山,舜之所葬。”郭璞注云:“其山九谿皆相似,故云九疑。古者总其名其地为苍梧也。”“静绿”,指九座山峰皆为绿荫绿草所覆盖,只有红花点缀其间。那花,也仿佛使人想到该是湘妃的泪血染红的。以上意境,使人自然联想到毛泽东《七律·答友人》 中的诗句:“九疑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 五、六句承前,写湘妃与舜两地睽隔,只能在梦中相见:“离鸾别凤烟梧中,巫云蜀雨遥相通。”舜葬苍梧,妃死湘水,“离鸾别凤”,即指此而言。两地相距虽不甚远,但峰峦隔阻,还有云山雾障。在此无可奈何之际,只有象巫山神女那样,梦中能得一见了。“遥相通”,即心心相印、情感相通。此二句兼写湘妃与舜。 结尾转写湘妃:“幽愁秋气上青枫,凉夜波间吟古龙。”全诗以咏湘妃为主,所以结句与开篇相照应,极写湘妃死后的悲痛与孤寂。“巫云蜀雨”虽可一面,但大量时间却忍受着死别的熬煎。其难以排遣的愁怨仿佛云雾烟霭一般,凝聚于洞庭湖宽广的空间。当秋日来临之际。更增添了其悲痛的气氛。“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九辩》) 《招魂》 中又说:“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上青枫”一句就有这许多情感的容量。“凉夜”,乘 “秋”而言,凉,乃体肤之感觉,但又是心理的感受与环境的悲凉。李贺很善于在诗中运用“龙”这一意象,且多用来创造悲剧气氛。如《老夫采玉歌》 中的 “老夫饥寒龙为愁。” 《率子歌》 中的 “雌龙怨吟寒水光。”本篇中的“吟古龙”,也大体相同。 诗写生离死别的爱情,寄托诗人的审美意识和对这一悲剧的认知,而写法上却别具一格。诗中不写生前的传说,而写死后的情感;不写悲剧的本身,而写悲剧的后果;不写悲剧的过程,而写悲剧的气氛。由此而创造出另一个自然世界与情感世界,使读者有如闻如见的亲身感受。姚文燮说这首诗写德宗郜国大长公主被“幽之禁中,流升于岭南”之事,方扶南又认为此诗另有寄意,“似为秦中人夫死而独居湘南”事而写。此二说均较牵强,只可参考,不能过于落实。 牡丹种曲 莲枝未长秦蘅老,走马驮金春草。 水灌香泥却月盆,一夜绿房迎白晓。 美人醉语园中烟,晚花已散蝶又阑。 梁王老去罗衣在,拂袖风吹蜀国弦。 归霞帔拖蜀帐昏,嫣红落粉罢承恩。 檀郎谢女眠何处,楼台月明燕夜语。 牡丹,国色天香,素有“花中王”之誉,被看作是富贵的象征。中唐时代,长安贵族玩赏牡丹之风极盛。唐李肇《国史补》 载:“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岁暮,车马若狂,以不耽乐为耻。执金吾铺官围外寺观,种以求利,一本有值数万者。”风气如此,当时诗人多有咏叹之作,最著名的是白居易的《买花》和李贺的《牡丹种曲》。 李贺之诗,通过王公贵族买花赏花的一个生活断面,对唐统治阶层的腐朽没落、醉生梦死进行了深层透视,从而揭示出具有深刻社会意义的主题,在尖锐深刻程度上,可谓胜白诗一筹。 首四句是写买花和精心培植的情景:“莲枝未长秦蘅老,走马驮金劚春草。水灌香泥却月盆,一夜绿房迎白晓。” “莲”,指水中荷花。其枝中通外直,其花清香四飘,虽出于污泥而不染,历来被目为清高自好的君子之花。“秦蘅”,香草名。其花虽不足观,但芳馨远溢,一向被誉为芳洁内修的花中君子。首句,诗人不直写牡丹,却以 “莲枝”、“秦蘅” 为陪衬。不言帝城春暮,却说莲枝尚未出水,秦蘅已经凋谢。这就不仅准确而形象地点明了牡丹开放的时节,而且通过高洁之花的生不逢时,巧妙、含蓄地暗示出当时昏浊的社会风气。叹惋幽愤之情,溢于言表。第二句 “走马驮金劚春草”是写王公贵族争买牡丹的情景。“走”,跑;“劚”,挖掘;“春草”,指牡丹。这是一句特写,写得形象、深刻、具有穿透力。写牡丹之昂贵,许浑有“近来无奈牡丹何,数十千钱买一窠”之句,是以价值与价格的严重背离使人感到惊异;写争买人数之多,刘禹锡有“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师”之句,是以场面之大令人瞠目结舌,但这些诗句给予读者心灵的震憾,都远没有贺诗来得强烈。“数十千钱”是可以计数的,而“走马驮金” 却无法计量;“动京师” 只见场面,而“走马驮金”方见争购者之身份,因而它能给人以更多的艺术联想和情感冲动;同时,“千钱一窠 (棵)”与 “动京师都是一种客观的理性判断和表象的描写,并不能给人以直观的视觉感染和现象的透视,因而也就不能对思想内涵给予有力揭示。而“走马驮金”则把抽象的价值概念蕴含于视觉形象之中,增强了动态感,使之更加醒目,因而也就更具有艺术的启发作用。句中的 “驮”字很传神,极有份量。它表现的是“车载马驮”之重金与买回的小小“春草” 的直觉对比和鲜明反差。对比中,能使人对贵族行为的荒诞之极一目了然。句首一个 “走”字,不仅写出了王公贵族们急于购花的迫切心情,而且,也透露出他们倾城抢购时车马喧阗、疾奔争驰的热闹场面,使读者从中体会到其狂热病态的程度。接着写对买来牡丹的精心培植:“水灌香泥却月盆,一夜绿房迎白晓。”他们把牡丹养在精致的半月形花盆中,水灌泥封,第二天清晨绿色的花蕾(绿房) 就已绽开。此处不言喷水浇花,而用 “水灌”,写出了急于赏花的迫切心情;不言肥泥沃土,却说 “香泥”,一个“香” 字,写出了照料的精心备至,宠爱无比。养花的容器为“却月盆”,不仅见其别致精巧,而且给人以联想,由其形如月,而在脑海中映现出其冰清似月、光洁如玉的质感形象。同时,盆的精美,又进一步地衬托出了花的精美绝伦,无比娇贵。真是天遂人愿,草木有情,一夜之间 “春草”竟变成了灼灼鲜花。 接下来四句是写王公贵族们的赏花:“美人醉语园中烟,晚花已散蝶又阑。梁王老去罗衣在,拂袖风吹蜀国弦。”“梁王”,名贵牡丹花的名称。“罗衣”,花叶。这四句大意是说,花园之中,王公贵族们饮酒取乐。直到园中笼罩上了黄昏暮烟,美女们还在醉语喧哗。而牡丹花瓣已经开始飘散,采花的蜂蝶也纷纷离去。名贵的花朵虽已衰败,牡丹的花托还残留在枝上。美女们在蜀国弦 (乐府曲名) 的伴奏下翩翩起舞,然而那些王公贵族们早已意兴阑珊了。 这一层本是写赏花,然而赏花的过程却只字未题,从 “一夜绿房迎白晓” 的清晨,一下子就跨到了宴席即将结束的黄昏。时空的大幅度跳越,完全是为了服从于主题需要。因为王公贵族们的目的并不在于观赏牡丹,而只不过是借机炫耀富贵,与美女们寻欢作乐而已。诗人在这里特别注意景象的描绘和气氛的渲染,使读者能够在意象之间架起联想的桥梁。牡丹虽然株值数万,车载马驮重金而得之,可谓异常昂贵。但是它植于“梁王” 园中,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点缀品而已。花开一日,王公贵族——这些逐新求异的浪蝶们就已意兴阑珊,又去寻求更新的刺激去了。而席间承欢卖笑的歌儿舞女们,她们的命运与这牡丹又有什么不同呢?她们也只不过是王公贵族手中的小小玩物而已!这就从深度和力度上深刻揭示出王公贵族们耽乐不止的生活情态。诗句中的“美人”与“晚花”、“醉语”与 “园中烟”、“蝶儿”与“梁王”都形成了一一对应的关系,不仅渲染出了醉生梦死的浓郁气氛,而且极富暗示性,启示读者透过表面的景象去思考生活的本质。 最后四句是写弃花:“归霞帔拖蜀帐昏,嫣红落粉罢承恩。檀郎谢女眠何处?楼台月明燕夜语。”“归霞”,即晚霞,这是李贺特有的一种用词方式。“帔拖”指晚霞拖曳着的长长影子。“蜀帐”,指用精美的蜀锦制成的护花帷幕。“嫣”,同蔫,指花凋萎。“檀郎谢女”,泛指赏花男女。大意是说: 夜幕降临,遮花的帷帐也昏暗下来了;宴席已散,粉雕玉琢的花儿也开始蔫败凋萎。那些赏花的红男绿女们如今都睡在哪里?他们正在花畔豪华的楼阁中如燕子般地亲昵地呢喃夜语。这里,诗人以拟人的手法写出了牡丹的被遗弃。又通过设问点明了题意。“罢承恩”三字,使牡丹仿佛也有了人的品格和感情;“眠何处” 三字,说明 “檀郎谢女”们均非正式夫妻,也没有固定阃阁,是一群“野鸳鸯”;一个 “眠” 字,传神地勾勒出了王公贵族荒淫无耻的丑态,揭示了其肮脏卑鄙的精神世界,从而使诗的内涵更加丰厚,大大增强了批判的犀利性。 李贺此诗的艺术性很高。为了更明确地认识其独特风格,我们不妨将其与白居易同一题材的 《买花》 作一些比较。 首先,白诗通俗,风格明快,童妪能解,而李诗则简洁犀利,风格含蓄,意韵邃深。请看,白诗:“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这是写争买牡丹的情景,可谓摹写逼真,其境其情如在目前;而李诗“莲枝未长秦蘅老,走马驮金劚春草”,只两句,不仅将白诗这四句的含义囊括其中,而且也包容了后面的 “贵贱无常价,酬值看花数;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不仅如此,从白诗的 “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中,看出买者拿五束丝绢换回百朵牡丹,还真有些心疼,而李诗一上来便是“走马驮金”,挥金如土。两者相较,李诗可谓高度凝炼,一箭中的,笔力千钧,抓住了统治者奢华的神髓!又如,描绘对于牡丹的精心照料,白诗是写方法与过程“上张帷幕庇,旁织笆篱护。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可谓细节具体,精心护理。而李诗虽只有“水灌香泥却月盆,一夜绿房迎白晓”两句,却能传神地表现出 “春草”在王公园中的富贵宠遇。在艺术表现方法上,白诗基本上是客观平直的叙述,最后借用田舍翁之口抒发感慨。而李贺诗则完全让形象本身说话。通过一幅幅特殊画面,揭示出王公贵族们糜烂不堪的生活。角度新颖,小中见大,内涵邃深,讽刺意味浓烈。 其次,由于白李两位诗人艺术表现方式不同,采用角度有异,因而在揭露的侧重点和深度上也就产生了明显的差异。白诗重点是写“买花”:“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意在劝谏统治者,使之思考浪费的惊人和可耻。而李诗重点则在写“玩花”。一株牡丹虽需“驮金”而得,但它植于王公贵族园中,却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点缀品,仅供酒席间的片刻玩赏而已,歌舞酒席之后,便被弃之如草芥了。通过写购买价值的高昂与使用价值的微不足道,以鲜明对比,揭示了统治者的日掷千金,挥霍无度;他们剥削敲榨人民极端残酷,用之弃之却轻如鸿毛,真是“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由于能够深入地揭示统治者腐朽的生活本质,艺术形象典型,因而其主题和社会意义比白诗也就更加深刻突出。 猛虎行 长戈莫舂,强弩莫抨。乳孙哺子,教得生狞。 举头为城,掉尾为旌。东海黄公,愁见夜行。 道逢驺虞,牛哀不平。何用尺刀?壁上雷鸣! 泰山之下,妇人哭声。官家有程,吏不敢听。 李贺虽然只活了二十七岁,但却经历了唐德宗、顺宗、宪宗三朝。其时正值安史乱后不久,国家元气大伤,政治腐败,社会动荡,宦官专权,藩镇割据,祸国殃民。莫此为甚。李贺的诗 “其命辞,命意,命题皆深刺当世之弊,切中当世之隐”。(姚文燮 《昌谷诗注序》)这首《猛虎行》就是影射当时社会现实,针对藩镇跋扈,强据一方,肆为凶恶,横行无忌,“今法令所不能制者,河南北五十余州”(《通鉴》元和七年李绛语)而作的。 诗共十六句,分三部分。前六句开门见山写虎的凶恶。开始四句以赋的笔法说明戈也不能冲击它,弩也不能弹射它,乳孙哺子,相继为非。五、六两句极言其作恶之甚。当时藩镇拥兵自重,不听朝廷调度,不仅自署文武官吏,征收赋税,甚至以土地传之子孙,父死子握其兵权,企图夺取唐王朝的天下。由于各镇时有叛乱,藩镇和朝廷的战争以及藩镇之间的混战,此起彼伏,严重地破坏了生产,给人民带来无限痛苦。诗人以极大的愤慨面对现实,捕捉住事物最突出的本质特征,以此喻象建立起可感的形象,指摘时弊,切中要害。 中间四句紧承上面的意思指出,有法术能制虎的黄公都怕遇见它,而它(牛哀,即猛虎) 看见具有虎形却不食生物的仁义之兽驺虞,心里还感到不舒服,嗔怪驺虞的无用。这是诗人以独特的感受与典型客观事物有机融和创造出来的 “猛虎”形象。李贺生活在如上所述的社会环境中,藩镇为害之烈,在他的视觉、听觉、触觉以及头脑中都印象极深。这里不直说虎如何伤人,也不去说虎如何凶猛,而是从别人对它的反应上做出鲜明有力的表现,然后再用仁兽驺虞与它两相矛盾着的因素加以申述,既说明了它的残虐,更指出了它 “非仁德所能感化。“这种层次分明”,步步递进的高超的艺术表现力,起到了给人以深刻启示的艺术效果。 最后六句,前两句先说人有宝刀,但悬之壁间无以为用,不能以之除害,宝刀何必愤激不甘而作雷鸣呢?这两句诗感情色彩极其浓烈,寄托着诗人愤世的激情。王琦注云“刀作雷鸣似愤人不能见用之意”,确是的评。李贺热切期望扫平藩镇,完成国家统一,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南园十三首》 其五),但却遭到小人的排挤,沉沦下僚,前进无路,报国无门,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在他热情的心里迸发出愤怒的火花:“忧眠枕剑匣”,“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后四句把矛头直指官家。意思是说泰山之下有妇人一家死于虎口,官家虽然限期捕虎,但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具文,官吏极怕 “猛虎”,哪敢去冒险。先从“妇人哭声”着墨,陈述人民在官家对虎无能为力,一味退避的形势下受害之深重,然后引到 “吏不敢听”,指出他们不敢听官司之期限,创造出对强藩悍将畏之如虎的官家形象。前者写以妇人为代表的广大受难者,后者写以官家为代表的统治者,它们交织在一起显示出诗人正面现实,异常沉痛的心情。 这首诗古朴无华,意境深邃,用最经济浓缩的笔墨畅述胸怀,从各个侧面充分准确地刻画出猛虎可憎、可恶、可怕、可恨的形象,流露出诗人隐藏在内心深处炽热如焚,忧国悯时的极大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