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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诗歌的炼字艺术
作者/赵永刚 李晶晶 接触古典诗歌,我们会发现有一类诗句,诸如杜甫的“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卢延让的“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杜荀鹤的“生应无辍日,死是不吟时”等,都是关于语句字词的揣摩,这也就是古典诗歌创作中一种常见的现象,即后人所说的——炼字。 古人在写诗过程中常常倾注颇多心力在几个甚至一两个字上,正是这几个或一两个字让全诗意境飞出,情感表达更为彻底,也使诗歌有了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对此妙处有过相关阐释的如王国维《人间词话》:“‘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闹”与“弄”带来的意趣正是前人炼字的结果。 诗以一字为工,自然颖异不凡,如灵丹一粒,点石成金也。浩然曰:“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上句之工在一“淡”字,下句之工在一“滴”字。若非此二句,亦乌得而为佳句哉?如《六一诗话 》云:陈舍人从易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落,至《送蔡都尉》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论,各以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或云度,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公叹服。余谓陈公所补数字不工,而老杜一“过”字工也。(卷九) 关于炼字,还需明确炼字与诗眼的区别。前者倾向于推敲锤炼字句,而后者在于能高度揭示诗歌主题,不过历来文人常常将两者合而为一,诗眼往往也就是炼字的结果。关于炼字的艺术,在很多诗歌论著中都有过阐述,下面我们以杜甫诗歌为主,就炼字的位置以及所炼之字的词性来进行下简单的探讨。 一、所炼之字的位置 如《春日江村》诗云:“过懒从衣结,频游任履穿。”又云:“经心石镜月,到面雪山风。”《陪王使君晦日泛江》云:“稍知花改岸,始验鸟随舟。”《漫兴》云:“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皆练得句首字好。 《北风》云:“爽携卑湿地,声拔洞庭湖。”《壮游》云:“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泛西湖》云:“政化莼丝熟,刀鸣鲙屡飞。”《早春》云:“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秋日夔府咏怀》云:“峡束沧江起,岩排石树圆。”《建都十二韵》云:“风断青蒲节,霜埋翠竹根。”《柴门》云:“足了垂白年,敢居高士差。”皆练得第二字好也。 在《示儿编》中,孙奕还介绍了杜诗中腰字(中间一字)和尾字写得好的,腰字如“远鸥浮水静,轻燕受风斜”,尾字如“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然”,让人读之便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如图画般曼妙的场景。 至于“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雪岭界天白,锦城曛日黄”,“破柑霜落爪,尝稻雪翻匙”,“雾交才洒地,风逆旋随云”,“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紫崖奔处黑,白鸟去边明”,皆练得五言全句好也。“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旁见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当空大”,“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皆练得七言全句好也。 炼字非易事,江顺治在《续词品》说:“千钧之重,一发系之;万人之众,一将驭之。句有长短,韵无参差。一字未稳,全篇皆疵”。那么所炼之字的词性有无特殊之处,让创作与鉴赏有迹可循呢?有些学者认为古诗炼字之妙皆在动词,只有动词才能让诗句精炼传神,事实却不尽然。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动词在历来诗人所炼之字中确实占有很大比重。 动词在炼字艺术中较为常见,写的非常好的也很多,最为人所熟知的莫过于“推敲”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苦吟,关于练字,更是关于锤炼动词的故事。其它的如李白“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中的“随”和“抱”,杜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中的“溅”和“惊”,都是传诵至今的锤炼动词的佳句。杨仲弘说杜甫“暝色赴春愁,无人觉来往”两句诗:“非炼‘觉’‘赴’字,便是俗诗,有何意味耶?”也有前人说:“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最好,若下起字,便是小儿语也。无人觉来往。下得觉字大好。足见吟诗,要一两字工夫。’观此,则知余之所论,非凿空而言也。” 2、虚词 宋代范晞文《對窗夜雨》卷二: 这里的”皆用力于一字”,指的是每句中的虚字,写得都非常之好。从上面范晞文的话中,我们还能发现,杜甫诗歌中的虚词“犹”字似乎用得频率较高,其实杜诗中的“犹”字有多种意义。第一种,相当于文言的“亦”,白话“的”。 另,杜甫的《蜀相》“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也有两个字写得非常之妙,即“自”与“空”。清人仇兆鳌的《杜诗详注》中的评语说:“草自春色,鸟空好音,此写祠庙荒凉,而感物思人之意,即在言外。” 古代诗歌中很少有人关注名词,被忽视却不代表不存在,没有价值。古典诗歌中名词炼得好的诸如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诗人发兴造语,往往不约而合。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王维也。“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乐天也。司空曙有云:“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句法王而意参白,然诗家不以为袭也。 韦苏州曰:“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白乐天曰:“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時”。司空曙曰:“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三诗同一机杼,司空为优,善状目前之景,无限凄感,见于言表。余所见与茂秦不同。司空意尽,不如乐天有余味。“初”字“欲”字妙,有含蓄。老泪暗流,情景难堪,更深一层。 再看杜甫《中宵》“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沙虚”两句,也有前人关于这两句的不同评价,谭元春认为“白”字妙,王嗣奭认为:“只‘水’字妙。星飞于天,而夜从阁上视,忽见白影一道从水过,转盼即失之矣。公即写入诗,真射雕手。‘落月动沙虚’亦然。沙本白,而落月斜光,从阁上望,影摇沙动。静则实,而动则虚,此如以镜取影者。” 4、形容词 此诗题于院壁,‘湿’字为蜗涎所蚀。苏长公、黄山谷、秦少游偕僧佛印,因见缺字,各拈一字补之:苏云‘润’,黄云‘老’,秦云‘嫩’,佛印云‘落’。觅集验之,乃‘湿’字也,出于自然。而四人遂分生老病苦之说。诗言志,信矣。(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卷六《曲江对雨》注引) 其它的如柳宗元《渔翁》“欸数乃一声山水绿”中的“绿”字,韩愈说“六字寻常一字奇”,和王安石《泊船瓜洲》“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有异曲同工之妙,具有形神兼胜之美,两者皆为后人津津乐道,。 三、结语 由上述种种,古人写诗注重炼字的精神可见一斑。这些所炼之字生动传神,或表情或造境,诗人的情感因此表达更为彻底,读者亦能从中涵咏出兴味。需要注意的是,炼字是为了让诗意表达更加符合诗人所愿,在创作诗歌时切忌不能进入死胡同。刻意追求新奇,不仅不会妙笔生花,反而会适得其反,使诗歌显得晦涩难懂,诗之旨诗之趣远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