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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诗典故用语研究 摘要:
诗词韵文与语体文不一样,因为讲究平仄,押韵,字句数的限制,成为一种特殊的语言形式,而典故又是这种特殊语言形式之中的另一种特殊用语结构.
诗 词在有限的字句里,要兼顾各种格律条件的限制,又要寻求意象的丰富与意境的优美,修辞技巧便比其他文体更讲究,典故是其中一种修辞技巧,从盛唐的杜甫到晚 唐各家诗人的诗作都曾使用典故.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曰:「诗以用事为博,始於颜光禄,而极於杜子美.」延续到宋代,宋代诗人典故应用的技巧更加成熟多 变,范围也更广.
所谓典故,一般辞书的解释是:「诗文等作品中引用的古代故事和有来历出处的词语」,分为「语 典」,「事典」及「语事混合典」三种.语典指变化前人词语,但沿用前人诗意的写法;事典指引用古代故事或某人生平事迹以丰富诗意的写法;语事典混合使用是 指融合前人用过的典故之用语及同一个典故故事的用法.不同的诗人引用相同典故时,或直接使用前人使用过的词语与词义,所以词义相同,用词也相同或相似;或 因诗句中所侧重的词义不同,致使用词或相同或不同.也有典故出处不同,诗句中所取的词义相同或相近,用词不同.
苏 轼在文集里二次提到用典的观念,其一在〈题柳子厚诗二首之二〉:「诗须要有为而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务新,乃诗之病.」(《苏轼文集》卷六 十七);其二在〈书赠徐信〉:「大抵作诗当日锻月鍊,非欲夸奇斗异,要当淘汰出合用事.」(《苏轼佚文汇编》卷五).后人对於苏轼诗用典技巧也有很中肯的 评价,宋无名氏《漫叟诗话》云.「东坡最善用事,既显而易读,又切当」(《苕溪渔隐丛话前后集》四;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曰:「东坡作诗,用事亲切」 (《苕溪渔隐丛话前后集》一○),清代丁仪於《诗学渊源》序曰:「子瞻思才雄放,格律亦较为严密.七言歌行及五古,极似昌黎,用典使事,已入化境,惟略嫌 著力耳.」(《诗学渊源》卷八)大抵都持肯定的态度.
苏轼留下的诗作有二千八百五十六首,以体裁而言,使用典故的 诗以律诗及古诗最多,以题材而言,使用典故最多的是叙事诗.以用典的方式言,或如一般使用典故的方法;或整首诗多处用典,但只用同一个典故变化出不同的词 语;或整首诗句句用典.引用典故出处方面,除了传统的语典,事典,语事混合典之外,苏轼还将世传小语引为典故,真可谓善於用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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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诗,延续到唐代兴起近体诗,无论是形式或内容,都已有过光芒万丈的辉煌成果.任何文体发展到极致,作品的数量及参与创作的诗人达到高峰,形式与内容都 已成熟,所以,在修辞上追求精进变化,成为诗人展现诗才与学力的方式.诗从唐代跨入宋代,除了「唐诗重抒情,宋诗重说理」等概括性的内容题材区隔之外,宋 代诗人在修辞技巧方面著力更多.
诗词韵文与语体文不一样,因为讲究平仄,押韵,字句数的限制,成为一种特殊的语言 形式,而典故又是这种特殊语言形式之中的另一种特殊用语结构.从盛唐的杜甫到中晚唐各家诗人的诗作都曾使用典故,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曰:「诗以用事为 博,始於颜光禄(颜延年),而极於杜子美(杜甫).」延续到宋初西昆体,宋代诗人典故应用的技巧更加成熟,引用与应用的范围更广,构词与取义更多变化.苏 轼是继欧阳修之后的宋代文坛领袖,留下二千八百五十六首诗,诗的质与量都超越欧阳修,堪称是一位才学兼具的文人,在其诗作之中,以绝妙的典故应用技巧丰富 了诗的内涵与意境,使得他的诗作兼具形式与内容之美,在唐诗的光芒之下另辟蹊径,再现光芒.
所谓典故,《汉语大词 典》的解释是:「诗文等作品中引用的古代故事和有来历出处的词语」.刘勰在《文心雕龙》的〈事类〉篇第一段便明言:「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 古以证今者也.」〔注一〕王师更生教授於篇前〈解题〉注曰:「事类又叫事义,就是典故,也就是今人所谓之『材料』,所谓『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这是 充实作品,修饰文辞的一法.」(同〔注一〕,页167)湖北辞书出版社编纂《全唐诗典故辞典》,《全宋词典故辞典》,《全元散曲典故辞典》三套《典诠丛 书》的主编范宁先生於丛书〈序〉言曰:「典故就是诗文中引用古代故事和前人用过的词语,有来历和出处的.一般分为事典和语典.事典里面包含一个故事.…… 至於语典比较简单,……这种『融化诗句』也是语典的一种.」〔注二〕范宁先生序言所指的「语典」,「事典」,是以典故的出处来历所做的分类,不是诗人用典 的方法.诗人在典故应用上,不只是纯用「语典」或「事典」,还常将语,事混合使用,笔者称之为「语事混合典」,故而可知诗人应用典故的方法,可以分为「语 典」,「事典」,「语事混合典」三种.
「语典」指变化前人词语,但沿用前人诗意的写法;「事典」指引用古代故事或 某人生平事迹以丰富诗意的写法;「语事混合典」是指融合前人用过的典故之用语及同一个典故故事的用法.不同的诗人引用相同典故时,「语典」因是直接引用前 人词语与诗意,所以不同诗人使用「语典」的差异较少,「事典」及「语事混合典」的差异比较大.诗人在使用「事典」及「语事混合典」时,或直接使用前人使用 过的词语与词义,所以词义相同,用词也相同或相似;或是引用同一个「事典」,因取义(所侧重的词义)不同,致使用词或相同或不同.或是诗人在诗文中所要表 达的词义相同或相近,但引用的「事典」不同,只是所取的词义相同或相近,所以用词也会不同.
苏轼在文集里二次提到 用典的观念,其一在〈题柳子厚诗二首之二〉:「诗须要有为而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务新,乃诗之病.」(《苏轼文集》卷六十七,页 2109);其二在〈书赠徐信〉:「大抵作诗当日锻月鍊,非欲夸奇斗异,要当淘汰出合用事.」(《苏轼文集 苏轼佚文汇编》,卷五,页2561).后人对 於苏轼诗用典技巧也有很中肯的评价,宋无名氏《漫叟诗话》云:「东坡最善用事,既显而易读,又切当.」(《苕溪渔隐丛话前后集》四);胡仔《苕溪渔隐丛 话》曰:「东坡作诗,用事亲切」(《苕溪渔隐丛话前后集》一○),清代丁仪於《诗学渊源》序曰:「子瞻思才雄放,格律亦较为严密.七言歌行及五古,极似昌 黎,用典使事,已入化境,惟略嫌著力耳.」(《诗学渊源》卷八)大抵都持肯定的态度.
《漫叟诗话》说苏 轼用典「显而易读」,但也有人认为苏轼用典艰深难懂.陆游为施元之,顾禧所著《注东坡先生诗》写序,曰:「古诗唐虞赓歌,夏述禹戒作歌.商周之诗,皆以列 於经,故有训释.汉以后诗,见於萧统《文选》者,及高帝,项羽,韦孟,杨恽,梁鸿,赵壹之流歌诗见於史者,亦皆有注.唐诗人最盛,名家者以百数,惟杜诗注 者数家,然概不为识者所取.近世有蜀人任渊,尝注宋子京,黄鲁直,陈无己三家诗,颇称详赡.若东坡先生之诗,则援据闳博,指趣深远,渊独不敢为之说.某顷 与范公至能会於蜀,因相与论东坡诗.慨然谓予:『足下当作一书,发明东坡之意,以遗学者.』某谢不能.他日,又言之.因举二三事以质之曰:『「五亩渐成终 老计,九重新扫旧巢痕」,「遥知叔孙子,已致鲁诸生.」当若为解 』至能曰:『东坡窜黄州,自度不复收用,故曰「新扫旧巢痕.」建中初,复召元佑诸人,故 曰「已致鲁诸生.」恐不过如此耳.』某曰:『此某之所以不敢承命也.昔祖宗以三馆养士,储将相材.及官制行,罢三馆.而东坡盖尝直史馆,然自谪为散官,削 去史馆之职久矣,至是史馆亦废,故云「新扫旧巢痕.」其用字之严如此.而「凤巢西隔九重门」,则又李义山诗也.建中初,韩,曾二相得政,尽收用元佑人,其 不召者,亦补大藩,惟东坡兄弟,犹领宫祠.此句盖寓所谓不能致者二人,意深语缓,尤未易窥测.至如「车中有布乎」,指当时用事者,则犹近而易见.「白首沉 下吏,绿衣有公言」,乃以侍妾朝云尝叹黄师是仕不进,故此句之意,戏言其上僭.则非得於故老,殆不可知.必皆能如此,然后无憾.』至能亦太息曰:『如此诚 难矣!』后二十五六年,某告老,居山阴泽中.吴兴施宿武子,出其先人司谏公所注数十大编,属某作序.司谏公以绝识博学名天下,且用工深,历岁久,又助之以 顾君景繁之该洽,则於东坡之意,盖几可以无憾矣.某虽不能如至能所托,而得序斯文,岂非幸哉!嘉泰二年正月五日,山阴老民陆某序.」(《老学庵笔记》,卷 二)清代冯应榴撰《苏文忠诗合注》也有「甚矣,公诗之不易读也.」的感叹.〔注三〕本研究在前人注解的基础上,尝试列举苏轼用典的方法作为苏轼典故研究的 第一步,尔后希望能藉助资讯工具更精细的分析统计苏轼诗中的典故用语,并思考以资讯系统之夸资料库功能建立诗词典故数位资料库的方法,为诗词典故的注解与 研究建立可行的方法.
苏轼留下的诗作有二千八百五十六首,以体裁而言,使用典故的诗以律诗及古诗最多;以题材而 言,使用典故最多的是叙事诗;以用典的方式言,或如一般使用典故的方法,或整首诗多处用典,但只用同一个典故变化出不同的词语,或整首诗句句用典.引用典 故出处方面,除了传统的「语典」,「事典」,「语事混合典」之外,苏轼还将世传民俗谚语引为典故,真可谓是善於用典者.
取用部分原典文字及原典词义,变化诗句:〈吉祥寺赏牡丹〉:「十里珠帘半上钩」(《苏轼诗集》,页331)这二句改写自杜牧〈赠别二首之一〉:「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取用「十里」,「珠帘」,「卷上」等词汇,改写诗句,但保留原意.
事典(人,事):
事 典多数与人脱不了关系,所引用的是指发生在某人身上的某事,诗人引用其事以寄托诗意,事典是典故里最常被使用的方式,例如:〈陈季常自岐亭见访,郡中及旧 州诸豪争欲邀致之,戏作陈孟公诗一首〉:「孟公好饮宁论斗,醉后关门防客走.」(《苏轼诗集》,页1057)典出《汉书 游侠传 陈遵传》:「遵耆酒,每 大饮,宾客满堂,辄关门,取客车辖投井中,虽有急,终不得去.」(《新校本汉书》,页3710)
语事混合典
语 事混合典使用时的修辞难度比其他二种高,因此使用这种典故技巧的诗人相对比较少,苏轼却是个中高手,使用的比例相当多,例如:〈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 妾,述古令作诗〉:「江南刺史已无肠」(《苏轼诗集》,页523)据冯应榴〈合注〉所载曰:「刘禹锡罢和州,为主客郎中.李司徒罢镇,在京慕刘名,邀饮. 酒酣,命妙妓歌以送之.刘於席上赋〈赠李司空妓〉诗曰: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白居易〈山游示小妓〉:「莫 唱杨柳枝,无肠与君断.」白居易在江南的杭州,苏州当过刺史,所以这一句诗同时引用了刘禹锡与白居易二人的「语」和「事」,可说极尽用典之妙.
用典形式
苏轼及多数诗人於诗作引用典故,多数是某词汇或某一句用典,苏轼诗作之中也有整首诗句句用典故者,或一个典故衍生多个诗句,或一个句子融会多个典故等不同的用法,分述如下:
句句用典
苏 轼〈游诸佛舍,一日饮酽茶七盏,戏书勤师壁〉诗:「示病维摩元不病,在家灵运已忘家.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苏轼诗集》,页508)这是 一首七言绝句诗,四句之中引用四个人的四件事当作典故.首句典出《维摩经》:「维摩诘言:从痴有爱,则我病生;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得不病 者,则我病减.」第二句语出《传灯录》:「乌窠禅师曰:『汝若了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即真出家,阿假外相,汝当为在家菩萨戒施俱修,如谢灵运之流也.』」第 三句语出《宋史 乐志》:「魏文《折杨柳行》:西山一何高,高高殊无极.上有两仙童,不饮亦不食.赐我一丸药,光耀有五色.服之四五日,身体生羽翼.」第 四句语出卢仝《谢孟谏议寄新茶》:「一椀喉吻润,二椀破孤闷,三椀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椀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椀肌骨清;六椀通仙 灵;七椀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多句用一典
六句一典:〈和蔡景繁海 州石室〉诗:「芙蓉仙人旧游处,苍藤翠壁初无路.戏将桃核裹黄泥,石间散掷如风雨.坐令空山出锦绣,倚天照海花无数.」(《苏轼诗集》,页1178)这首 诗的前六句都是引用石延年生前死后的事迹为典故.第一句见欧阳修《六一诗话》:「石曼卿自少以诗酒豪放自得,气貌伟然,诗格奇峭,又工於书,体兼颜,柳, 为世所珍.……曼卿卒后,其故人有见之者,云恍惚如梦中.言我今为鬼仙也,所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往游,不得,愤然骑一素驴,去如飞.」(《宋诗话全编》, 页218),后五句〈施注〉引《欧阳公诗话》:「石曼卿通判海州,以山岭高峻,人路不通,了无花卉点缀映照,使人以泥裹核桃为弹,抛掷於山岭之上,一二岁 间,花发满山,烂如锦绣.」(《苏轼诗集》,页1178)以石延年事铺写为六句,显见苏轼善以典故敷陈的技巧.
四句 一典:〈破琴诗,并叙〉:「陋矣房次律,因循堕流俗.悬知董庭兰,不识无弦曲.」(《苏轼诗集》,页1769)房次律即唐代房琯,典出《旧唐书 房琯 传》:「此时琯为宰相,略无匪懈之意.但与庶子刘秩,谏议李揖,何忌等高谈虚论,说释氏因果,老子虚无而已.此外,则听董庭兰弹琴,大招集琴客筵宴,朝官 往往因庭兰以见琯,自是亦大招纳货贿,奸赃颇甚.颜真卿时为大夫,弹何忌不孝,琯既党何忌,遽托以酒醉入朝,贬为西平郡司马.宪司又奏弹董庭兰招纳货贿, 琯入朝自诉,上叱出之,因归私第,不敢关预人事.谏议大夫张镐上疏,言琯大臣,门客受赃,不宜见累.二年五月,贬为太子少师,仍以镐代琯为宰相.」(《新 校本旧唐书》,页3322)苏轼这首〈破琴诗〉藉房琯事讽刺刘挚,贾易,朱光庭等人之作为,刘挚最后也如同房琯一样获罪被贬.
二 句一典:〈次韵刘景文见寄〉:「莫因老骥思千里,醉后哀歌缺唾壶.」(《苏轼诗集》,页1797)典出《晋书 王敦传》:「每酒后辄咏魏武帝乐府歌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为节,壶边尽缺.」(《新校本晋书》,页2557)
一句用多典
苏轼常将二个以上的典故融入一个诗句里,而彼此又有诗意上的关连性,例如:
一 句二典:〈次韵景仁留别〉:「倒屣发一握」(《苏轼诗集》,页721)「倒屣」典出《三国志 魏书 王粲》:「献帝西迁,粲徙长安,左中郎将蔡邕见而奇 之.时邕才学显著,贵重朝廷,常车骑填巷,宾客盈坐.闻粲在门,倒屣迎之.」(《新校本三国志》,页597)「发一握」典出《史记˙鲁世家》,周公戒其子 伯禽曰:「我於天下亦不贱矣.然我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子之鲁,慎无以国骄人.」(《新校本史记》,页1518).
一 句三典:〈张安道乐全堂〉:「步兵饮酒中散琴」(《苏轼诗集》,页642)「步兵饮酒」,步兵指阮籍,典出《晋书 阮籍传》:「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 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籍闻步兵厨营人善酿,有贮酒三百斛,乃求为步兵校尉.」(《新校本晋书》,页1360),「中 散琴」,中散即嵇康,典出嵇康〈与山涛绝交书〉:「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疏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昭明文选》, 页1929)以及庾信〈咏怀〉诗:「步兵未饮酒,中散未弹琴.」一句诗共计引用二个事典,一个语典.
用典含义
直用其义
直 用其义应是使用典故最简单的技巧,例如:〈临安三绝:锦溪〉:「楚人休笑沐猴冠」(《苏轼诗集》,页490)引用《史记 项羽本纪》:「项王见秦宫皆以烧 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新校本史记》,页 315)
多典多转折
苏轼使用典故被认为「不易读」,是因为苏轼时常将二个以上 的典故融合在一个句子里,取用的词义又经过转折,举例如下:〈和董传留别〉:「麤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厌伴老儒烹瓠叶,强随举子踏槐花.囊空不 办寻春马,眼乱行看择婿车.得意犹堪夸世俗,诏黄新湿字如鸦.」(《苏轼诗集》,页221)苏轼这首诗写於从凤翔回到长安时,苏轼在凤翔时,董传曾与之相 从,有诗名於当时.文献对董传的记载很少,从这首诗看来,董传当时应是贫困的.诗中「囊空不办寻春马」句引用孟郊《登科后》诗:「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 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及《南史 虞玩之传》:「玩之为少府,犹蹑屐造席.高帝取屐亲视之,讹黑斜锐,瓒断以芒接之.问曰:『卿此 屐已几载 』玩之曰:『初释褐拜征北行佐买之,著已三十年,贫士竟不办易.』」(《新校本南史》,页1178)引用孟郊诗而不直接引用其诗语,而引用其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之诗意,但转化为「寻春马」;引用虞玩之因贫困而旧屐著三十年不办易的事典,而转化为「囊空不办」,引用二个典故融 合为一句,语多转折.
出处相同,取义不同:
苏轼有时引用同一个典故在不同诗作中,但因心境不同,所要 表达的诗意不同,所以同一个典故,会因前后文不同,使典故取义也因而不同,例如〈别黄州〉:「病疮老马不任鞿,犹向君王得敝帏.」(《苏轼诗集》,页 1201)与〈和陶咏三良〉:「我岂犬马哉,从君求盖帷.」(《苏轼诗集》,页2184)同样引用《礼记 檀弓下》;「仲尼之畜狗死,使子贡埋之.曰: 『吾闻之也,敝帷不弃,为埋马也;敝盖不弃,为埋狗也.』丘也贫,无盖,於其封也,亦予之席,毋使其首陷焉.路马死,埋之以帷.」的典故,苏轼因乌台诗案 於神宗元丰二年被贬黄州,元丰七年获赦离开黄州时,写下〈别黄州〉诗,以「病疮老马」自居,因获赦而有「犹向君王得敝帏」的感激,但是后来屡为谗言所害, 一再遭贬,谪居惠州时写〈和陶咏三良〉:「我岂犬马哉,从君求盖帷.」心境已从感激转为悲愤,同一个典故,侧重之词义不同.
词汇相同,出处不同,词义不同:
苏轼诗典故难解,还有一个原因 是因为苏轼诗使用典故,有词汇相同,出处不同,词义不同的情形,如〈於潜僧绿筠轩〉:「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 俗士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苏轼诗集》,页448)〈夜直秘阁呈王敏甫〉:「共谁交臂论今古,只有闲心 对此君.」(《苏轼诗集》,页225)二诗均有「此君」词,「此君」在诗词里通常指「竹子」,典出《晋书 王徽之传》:「徽之字子猷.……尝寄居空宅中, 便令种竹.或问其故,徽之但啸咏,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邪!』」(《新校本晋书》,页2103)苏轼〈於潜僧绿筠轩〉的「此君」指竹子,殆无疑义,但 是〈夜直秘阁呈王敏甫〉:「只有闲心对此君」句下有冯,翁二人的注,所注不同.冯应榴注曰:「『此君』用王子猷语.」(《苏轼诗集》,页225),但翁方 纲引白居易〈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并序)之六〉:「天秋无片云,地静无纤尘.团团新晴月,林外生白轮.忆昨阴霖天,连连三四旬.赖逢家酝酿熟,不觉过朝昏. 私言雨霁后,可以罢余尊.及对新月色,不醉亦愁人.床头残酒榼,欲尽味弥淳.携置南檐下,举酌自殷勤.清光入杯杓,白露生衣巾.乃知阴与晴,安可无此君. 我有乐府诗,成来人未闻.今宵醉有兴,狂咏惊四邻.独赏犹复尔,何况有交亲.」认为此处的「此君」指的是酒,二人注解不同.唐宋诗写「此君」虽然多数是指 竹子,但除了唐代白居易用以指酒,宋代秦观〈送张和叔兼简鲁直〉:「未试霹雳手,低回从此君.……岂无一樽酒,谁与通殷勤.」陆游〈拄杖歌〉:「禅房按膝 秋听雨,野店敲门暮赊酒.……老矣更踏千山云,何可一日无此君 」也都用以指酒.检视苏轼诗,有六首诗用「此君」,五首指的是「竹」,只有这一首指的是 「酒」.这一首诗之前一句「共谁交臂论今古」典出《九州春秋》:「韩遂,樊稠交臂相加,共语良久.」整首诗虽未言及酒,也未言及竹,但想来苏轼夜直秘阁, 作诗呈好友,与好友交臂论今古,对的应是酒不是竹,翁方纲的注解是对的,而冯应榴的注解是错的.
用典修辞
对仗工整
苏轼用典,除了引用典故精当之外,还能兼顾对仗的工整,实为不易,举例说明如下:
〈次韵和王巩六首:其五〉:「巧语屡曾遭薏苡,廋词聊复托芎藭.子还可责同元亮,妻却差贤胜敬通.」(《苏轼诗集》,页1130)这是一首七言律诗,中间两联需要对仗,苏轼引用四件事典寄托感慨.
苏 轼这首诗写於宋神宗元丰五年,也就是他被贬谪到黄州的第四年.王巩与苏轼是至交,因受苏轼乌台诗案连累而被贬广南西路宾州,有诗寄苏轼,苏轼以此诗和之. 「巧语屡曾遭薏苡」引用《后汉书 马援传》:「初,援在交阯,常饵薏苡实,用能轻身省欲,以胜瘴气.南方薏苡实大,援欲以为种,军还,载之一车.时人以为 南土珍怪,权贵皆望之.援时方有宠,故莫以闻.及卒后,有上书谮之者,以为前所载还,皆明珠文犀.」(《新校本后汉书》,页846)苏轼以马援遭流言讥谗 之事寄托自己於守丧期间也曾被谢景温诬指贩卖私盐之流言所害的往事.「廋词聊复托芎藭」引自《春秋左传 宣公传十二年》:「冬,楚子伐萧……萧溃.……还 无社与司马卯言,号申叔展,叔展曰:有麦麴乎 曰:无.有山鞠穷乎 曰:无.河鱼腹疾奈何 曰:目於眢井而拯之.若为茅絰,哭井则已.明日,萧溃.申叔视 其井,则茅絰存焉,号而出之.」(《十三经 春秋左传》,页85)还无社是萧邑大夫,司马卯与申叔展是楚国大夫,还无社与申叔展素相识,楚国伐萧时,二人 以麦麴,眢井为喻,作为约定相救的暗语,苏轼藉此比喻王巩於乌台诗案相救之事.「子还可责同元亮」,元亮即陶渊明,以「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 少日自解归.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资,遂抱羸疾.复为镇军,建威参军,谓亲朋曰:『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 』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素简 贵,不私事
上官.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义熙二年,解印 去县,乃赋归去来.」(《新校本宋书》,页2287)苏轼谪居黄州已四年,难免感慨自己「为五斗米折腰」,因此引用陶渊明典故托喻.「妻却差贤胜敬通」用 汉代冯衍的典故,冯衍字敬通,京兆杜陵人,「衍幼有奇才,年九岁,能诵诗,至二十而博通群书.王莽时,诸公多荐举之者,衍辞不肯仕.」(《新校本后汉 书》,页962),《新校本梁书 刘峻 》载曰:「峻又尝为自序,其略曰:『余自比冯敬通,而有同之者三,异之者四.何则 敬通雄才冠世,志刚金石;余虽 不及之,而节亮慷慨,此一同也.敬通值中兴明君,而终不试用;余逢命世英主,亦摈斥当年,此二同也.敬通有忌妻,至於身操井臼;余有悍室,亦令家道轗轲, 此三同也.』」(《新校本梁书》,页707)苏轼次韵王巩诗之后,曾有〈题和王巩六诗后〉曰:「仆文章虽不逮冯衍,而慷慨大节乃不愧此翁.衍逢世祖英睿好 士,而独不遇,流离摈逐,与仆相似.而衍妻悍妒甚,仆少此一事,故有『胜敬通』之句.」(《苏轼文集》,页2132)
苏 轼这一首诗,除了以典故寄托自己的心事,丰富诗意,颔联「巧语/屡曾/遭/薏苡,廋词/聊复/托/芎藭.」颈联「子还/可责/同/元亮,妻却/差贤/胜 /敬通.」上下二句之句法,词性对仗均极为工整.其余如〈王中甫哀辞,并叙〉:「已知/毅/豹/为/均死,未识/荆/凡/定/孰存 」(《苏轼诗集》,页 1282)前句典出《庄子 达生篇》,后句典出《庄子 田子方篇》;〈蔡景繁官舍小阁〉:「素琴/浊酒/容/一榻,落霞/孤鹜/供/千里.」(《苏轼诗 集》,页1289)前句典出江淹〈恨赋〉,后句典出王勃〈滕王阁序〉;〈次韵王定国南迁回见寄〉:「妄心/不复/九回肠,至道/终当/三洗髓.」(《苏轼 诗集》,页1293)前句典出司马迁〈答任少卿书〉,后句典出《太平广记》,都是引用典故於对仗之二联,能兼顾典故词义与对仗工整之作品,可见苏轼於引用 典故时,修辞之精当讲究.
使用倒装句
苏轼诗使用典故,因格律的限制,使用倒装 句,使诗法更奇妙,诗意更多层,也与其他诗人有了区隔.苏轼〈和子由柳湖久涸,忽有水,开元寺山茶旧无花,今岁盛开二首:其一〉:「如今胜事无人共,花下 壶卢鸟劝提.」(《苏轼诗集》,页336)提壶卢(芦)是鸟名,又名提壶鸟,也叫提葫,最早出现於《乐府诗集 相和歌辞 对酒》诗:「行行日将夕,荒村古 冢无人迹.朦胧荆棘一鸟飞,屡唱提壶沽酒吃.古人不达酒不足,遗恨精灵传此曲.寄言当代诸少年,平生且尽杯中渌.」(卷第二十七)《汉语大词典》:「提壶 即鹈鹕」(页745),但鹈鹕是水鸟,群居泽畔捕鱼为生,应该不是诗人笔下常出现在花丛树梢劝人喝酒的提壶鸟.
唐宋诗人诗里常写及提壶鸟,写 及提壶鸟时几乎都与「花」,「酒」合写,如:白居易〈早春闻提壶鸟因题邻家〉:「厌听秋猿催下泪,喜闻春鸟劝提壶.谁家红树先花发,何处青楼有酒酤.」; 杜牧〈对花微疾不饮呈坐中诸公〉:「花前虽病亦提壶,数调持觞兴有无.」;晁补之〈梁州令叠韵〉:「清樽满酌谁为伴.花下提壶劝.何妨醉卧花底,愁容不上 春风面.」;苏轼诗也三次写提壶鸟,另二首是:〈携妓乐游张山人园〉:「提壶劝酒意虽重,杜鹃催归声更速.」;〈和陶归园田居六首其二〉:「提壶岂解饮, 好语时见广.」;「提壶」究竟是什麼鸟,不得而知,诗人以「提壶」,「提壶卢」为鸟命名,是否以「壶」,「壶卢(葫芦)」喻酒壶,不得而知.苏轼写这首诗 时任杭州通判,因见山茶花盛开而写这首诗,应是感於欧阳修〈啼鸟〉:「独有花上提葫芦,劝我沽酒花前倾.」而写,苏轼写「如今胜事无人共,花下壶卢鸟劝 提.」所要表达的诗意应是与其他诗人一样写花下提壶鸟劝人喝酒,苏轼将诗句化为「花下/壶卢/鸟/劝提」,其他诗人都用「提壶」或「提壶卢」,没有用「壶 卢」者.苏轼用「壶卢」,而不用「提壶」,「提壶」与「壶卢」平仄相同,所以也不是格律的因素,想来苏轼是取「壶卢」与可以盛酒的「葫芦」同音,再则后面 接「鸟」,读者可以知道苏轼写的是「提壶卢鸟」,「提」字放在同句句末,一者读者很容易联想到前面的「壶卢」即是「提壶卢鸟」,且这种倒装句法在诗词里常 见,再者「提」字之前是「鸟」,「劝」二字,「提」字紧接在后变成动词,更生动的以拟人化的笔法传递提壶鸟劝人「提」起「壶卢」喝酒的诗意,较之其他诗作 更为灵动,更添逸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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