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诗画融通的理论发微 苏轼评价王维诗画艺术的名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今天国人耳熟能详,且将诗画交融视为理所当然。然而在西方,诗画的区别却被反复提起。中国艺术中诗画可以交融,源于二者所用的材料笔墨纸砚的一致,同时也有实用的交流目的。在诗画融合之前,士人交流主要是诗歌酬唱——如孔子所言“不学诗,无以言”,然而,诗画融合使沟通和交流比单纯的唱和诗或交流画手段更加丰富,意蕴更为深入。 诗画融合理论的提出有赖于天才的构想,这个人物就是北宋百科全书式的文豪苏轼。作为“斜杠”文人,他在文艺领域的跨界探索,在绘画领域借鉴宋迪等人宋氏家法提出了“士人画”概念,在诗歌领域提倡“声画”写作,使得“诗画一律”的观点在宋代文艺土壤落地。 关鹏飞博士的专著《北宋士人画与诗学研究》即着眼于此,进行了全面、深入、具体的阐述。此前,关鹏飞已经在博士论文专著《苏诗与苏学》中探讨了苏轼诗学与画学之间的互动关系,新著仍以苏轼为中心阐发,但视野已拓展至苏轼周边的北宋文艺领域,无疑是对此前研究的一种深入与拓展。 在第一章,关鹏飞探究诗画融合的中西历程和不同特色,并着重指出苏轼在中国诗画融合中的催化作用。苏轼在诗画融合中提出“诗画本一律”论,这出自苏轼《书鄢陵王主簿画折枝》“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在苏轼看来,天下自然,人之生死,都揭示出最终的大道,这最终的大道就是“一致”,如果按照这种大道来生活,即“致一”,那么人的所有思虑都因这种“致一”而有所得,而这种所得的最高境界就是“一致”。“致一”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求同”,不过没有“求同”那么强烈的主观意志,苏轼很看重同,但这个同是在不同的基础上获得的。 作为同时兼擅诗歌与书画的文豪,苏轼将此二者作为“至道”的途径,同时他强调“君子学以致其道”中“学”的重要性,这种“学”,体现在诗画活动中就是画学诗、诗学画的互学过程,无疑这有利于更好地促进诗画的相互融通和各自发展。 书中第二章探究了苏轼提出“士人画”概念的历史语境及其内涵、演变。苏轼“士人画”概念,是在评论宋迪等人宋氏家法画作时提出,宋氏家法,标准在于“士气”,宋氏重视山水,尤其是平远山水,从而给卧游的士大夫以熏陶,是宋氏绘画的客观效果。苏轼与宋迪这种通过诗画交流达成的超越个体、派别的士人默契,便成为士人画概念的核心要素,即士人画中的气局需以“天下”为着眼点,其他都统合于天下,也就是范仲淹所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士人格局。 苏轼的“士人画”理论,跟北宋士人地位的上升息息相关。我们可以看到,北宋士人几乎在各个艺术门类都进行了士人标准的革新:在文章领域,以欧阳修、王安石、三苏复兴韩愈的儒家古文传统,在诗歌上,化俗为雅,如苏轼所言“街谈市语,皆可入诗,但要人熔化耳”,在宋词上,苏轼“以诗为词”,在乐工之词中抒发自己的胸臆之气,在书法上,苏轼、米芾、黄庭坚刻意创作出不同于传统二王风格的优雅书风,史称“宋人尚意”。他们在这些艺术中不甚在意美学上的完美(比如唐宋八大家古文显然不如六朝骈文优美,书法宋四家显然不如二王优雅,苏轼突破音乐对词体的制约),而是注入了自我的独特风格。显然,当北宋士人把目光注入绘画时,肯定想追求一种不同于当时院体画的士人画风。 在士人画的效果上,苏轼强调“意气”,苏轼当然也认为法度很重要,但是当法度成为意气所到的阻碍时,苏轼更强调意气所到,也就是“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这导致新审美风范的建立。 苏轼士人画理论来源于孔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儒家艺术观,士人应以天下为重,不必把自己的诗画看得太重,不必刻意用力于诗画,这一点与后世的“文人画”不可同日而语,显然,这是极有见地的。不过,据笔者看来,“士人画”仍旧属于“文人画”的大传统,或者说“士人画”和“文人画”代表了士人理想上升和衰落期的两种形态,北宋士人理想高涨,自然可在画中见出士人的气局,到了晚明社会的日益动荡和士人理想的衰败,使得士人寄寓心禅之学,再没了北宋雄肆博大的精神气质,呈现出萧条淡泊的文人画风。文人画也可以是职业画家,如扬州八怪、海上画派,但他们有些过度为市场左右的类型之作显然也背离了文人画精神。苏轼不愿意像院体画家刻意用力于诗画,但也造成了他的绘画造型能力有限,所以他只能去画如竹石一类的简单形象,后世学苏轼者很容易走入魔道,走入末流文人画的死胡同,苏轼士人画在形式上的不可学,恰恰不是因为绘画太难,而是太简单,但是苏轼的简单又有心性学养和书法功力作为支撑。 第三章,专门探究苏轼士人画背后的视觉哲学和呈现出的风格特征:“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的“清新”。清新是苏轼在士人画再现与表现相统一的基础上体悟出来的,即先见于心形成心像,再见于画,故画是心画之再现,但心画并非真实存在,故画又是心画之表现。总之,通过心像形成心画,清新风格便由此得以表现出来,而心画由于在心像、妙想等方面与诗歌共享生机,长存不灭,于是心画就成为不受载体、时地尤其是描绘对象等因素的限制,而成为名副其实的真画,解决了苏轼等人对真的困惑。关鹏飞也指出,不仅心画的代表画类士人画如此,士人所创作的诗歌亦然,正是诗画的交融,使苏轼的清新风格具备广阔的艺术价值。 最后一章,关鹏飞从士人画引发的诗歌变化入手,指出在诗歌中体现出“画意”,即“诗中有画”是“声画”区别于其他诗歌的重要标志。关鹏飞也区别了作为新诗体的“声画”与传统意义上的题画诗之差异,题画诗对画面有四个作用:有助画意、阐明画理、成全章法美和点题又点景。但声画与画的关系可以若即若离,不必像题画诗一定要跟绘画尤其是画面有关。题画可以自画自题,声画一般用来评价别人的题画作品,很少自称声画。 关鹏飞认为,声画作为新诗体,既跟诗歌关系密切,又跟绘画密不可分。他敏锐地联想到前辈学者任半塘关于唐声诗的研究,任半塘在《唐声诗》中把以音乐性为主的唐诗称之“唐声诗”,与之相应,不妨把以绘画性为主的新诗体,称为“宋声画”。因此,声画的研究还大有可为。 关鹏飞在术业有专攻之时,还出版了几本诗词普及类书籍《四时之词:宋词中的二十四节气》《诗经里的中国》《踏歌行:唐朝诗人的追梦人生》,在他这个年龄有如此多的成果,颇令人惊叹。或者这也是他多年来倾注“斜杠青年”苏轼受到的感染:打破学科壁垒,走出象牙塔和舒适圈。当然,这么多著作,还是跟他的厚积“薄”发有关,古代文学专业,素来强调学养为先,而后缓缓而发,他却是喷“薄”而发,只数年功夫,学术专著与大众普及齐飞,修己与渡众共一色。 他的诗词普及之作,带着深厚的诗注学养,是市面同类普及书籍所不及,有意思的是,《诗经里的中国》面市之后,央视节目《典籍里的中国》才开播,因此常被误为节目的配套书籍。作古典诗词的大众阐释,吃力常常并不讨好,不仅因为现代阐释无法得到所有读者的满意,而且因为青年学者的学术压力精力所限,因此“不务正业”需要一份诗心的同时,更需要怀抱一份纯粹和热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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