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吴文英《梦窗词》新解（一）

扬之水

宋吴文英《梦窗词》新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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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宋吴文英《梦窗词》，幽邃丽密，号称“七宝楼台”，索解之难，论者咸以为比于唐诗中之李商隐。故自宋迄清，问津者寡，“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之憾，在所难免。洎晚今朱孝臧、俞陛云、陈洵、夏承焘、杨铁夫、刘永济诸先生出，或为之笺，或为之注，或为之说，虽笺释全集者仅杨铁夫一家，其他所笺、所注、所说多寡有差，皆非全豹，而梦窗之词，乃始可读。惟筚路蓝缕，艰难实多，诸所笺说，间有疑义。兹就积年研读所得，聊为此札，以祈海内方家之教政。

水龙吟·赋张斗墅家古松五粒

    有人独立空山，翠髯未觉霜颜老。新香秀粒，浓光绿浸，千年春小。布影参旗，障空云盖，沉沉秋晓。驷苍虬万里，笙吹凤女，骖飞乘、天风袅。

    般巧。霜斤不到。汉游仙、相从最早。皴鳞细雨，层阴藏月，朱弦古调。问讯东桥，故人南岭，倚天长啸。待凌霄谢了。山深岁晚，素心才表。

    关于“皴鳞细雨，层阴藏月”
    杨铁夫《吴梦窗词笺释》卷一曰：“‘细’疑‘绉’误。”“‘绉雨’方与‘藏月’对。”按：“细”当是“溜”字形讹。“溜雨”，语本杜甫《古柏行》诗：“霜皮溜雨四十围”。此后宋人诗词屡用之，例如：孙觌《横山堂》诗曰：“溜雨苍皮四十围，年来又见子孙枝。”李弥逊《一寸金》（仙李盘根）词曰：“更溜雨霜皮，临风玉树。”杨万里《利州路提刑秘书张李长送洮研发视乃一段柏木也作诗谢之》诗曰：“如何绿石涵风面，化作青铜溜雨枝。”陈允平《汉宫春》（帘卷苍云）词曰：“参天溜雨，带疏苔、密藓芳蕤。”皆可参看。其所以改“霜皮”为“皴鳞”，盖为切合松树之表皮。松皮为鳞块状，故唐宋诗词中，每以“鳞”称之。例如：唐王维《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诗曰：“闭户著书多岁月，种松皆老作龙鳞。”李正封《贡院楼北新栽小松》诗曰：“鹤寿应成盖，龙形未有鳞。”刘禹锡《和兵部郑侍郎省中四松诗十韵》诗曰：“翠粒晴悬露，苍鳞雨起苔。”又《碧涧寺见元九侍御和展上人诗有三生之句因以和》诗曰：“廊下题诗满壁尘，塔前松树已皴鳞。”郑澣《中书相公任兵部侍郎日后阁植四松逾数年澣忝此官因献拙什》诗曰：“错落龙鳞出，褵褷鹤翅回。”皮日休《公斋四咏》其一《小松》诗曰：“阴圆小芝盖，鳞涩修荷柄。”宋欧阳修《忆山示圣俞》诗曰：“林枯松鳞皴，山老石脊瘦。”孔平仲《咏道上松》诗曰：“长松高落落，积雪白皑皑。鳞鬛冻且僵，郁结久不开。”程珌《沁园春·读史记有感》词曰：“试课阳坡，春后添栽，多少杉松。……新堤路，喜樛枝鳞角，夭矫苍龙。”金蔡松年《朝中措》词曰：“玉屏松雪冷龙鳞。闲阅倦游人。”皆可参看。

解语花·梅花

    门横皱碧，路入苍烟，春近江南岸。暮寒如翦。临溪影、一一半斜清浅。飞霙弄晚。荡千里、暗香平远。端正看，琼树三枝，总似兰昌见。

    酥莹云容夜暖。伴兰翘清瘦，箫凤柔婉。冷云荒翠，幽栖久、无语暗申春怨。东风半面。料准拟、何郎词卷。欢未阑，烟雨青黄，宜昼阴庭馆。

    关于“琼树三枝”及“酥莹云容夜暖。伴兰翘清瘦，箫凤柔婉”
    杨铁夫《吴梦窗词笺释》卷一说曰：“此词为冶游之作。”又说“琼树三枝”曰：“盖言三人。”又曰：“曰‘酥莹’，曰‘清瘦’，曰‘柔婉’，或言体态，或言容貌，或言性情，三人各别，则姊妹花三人明矣。”按：此咏花词也，非“冶游之作”。词中例以美人喻花，比比皆是。安得皆为“冶游之作”？宋沈义父《乐府指迷·咏花卉及赋情》条曰：“作词与作诗不同，纵是花卉之类，亦须略用情意，或要入闺房之意。……如只直咏花卉而不着些艳语，又不似词家体例。”必以此类为词人自述艳遇，不免索引过甚。
    关于“欢未阑，烟雨青黄，宜昼阴庭馆”
    杨铁夫《吴梦窗词笺释》卷一曰：“梅花是春，梅雨是夏，何以连及？知词是比体。上言‘暮’，言‘夜’，此何以忽言‘昼’？是次日事。清真词：‘选甚连宵彻昼，再三留住。’当是此意。”按：“烟雨青黄”，重心不在“烟雨”，而在“青黄”，谓梅子也。由梅花而咏及梅子，自是顺理成章之事。梦窗词别首《暗香疏影·赋墨梅》曰：“相将初试红盐味，到烟雨、青黄时节。”亦以“青黄”谓梅子，可以互证。江南梅子黄时多雨，故曰“烟雨青黄”。又，词中言“暮”言“夜”时，咏梅花也；言“昼”时，咏及梅子矣。季节已有所推移，故不与前“暮”“夜”相妨。且“宜昼阴庭馆”之“宜”字，是以此为合宜，乃主观之虚拟，非客观之实写，则此“昼”字更不得以为与前“暮”“夜”相犯矣。“欢未阑，烟雨青黄，宜昼阴庭馆”云云，盖言此赏梅之欢，意犹未尽，更宜于梅子黄时，阴雨昼日，以梅子佐酒，饮于庭馆也。前引梦窗词别首《暗香疏影》“相将初试红盐味，到烟雨、青黄时节”，亦同此意。佐酒之梅子，宋人每以盐渍之以中和其酸涩，故曰“试红盐味”云。二词皆不明言饮酒，只以佐酒之梅子含蓄言之。亦不明言梅子，只以“烟雨青黄”含蓄言之。此梦窗词之耐玩味处。若不知此风俗，或思不及此风俗，则无从索解矣，故特为拈出。（作者：钟振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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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未阑“当是言初春当下之时，亦即赏梅之时，为实笔言情：“烟雨青黄，宜昼阴庭馆”实为联想春暮夏初青梅煮酒之景象，乃虚笔也。宋词很多词作通过时间”往日——今时——他日“之间的拟想穿掇，以达到情感内容的扩展，亦是情志的宕开延展。其目的就是强化彼时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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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词与作诗不同，纵是花卉之类，亦须略用情意，或要入闺房之意。……如只直咏花卉而不着些艳语，又不似词家体例。”——宋人谓词之本色乃是婉词，既是婉词，不用情意何能缠绵柔媚？闺阁绮语本事婉词之风貌，大致在于低回婉曲、疏落要邈之间曲尽情意。此论可为深得词之婉妙与诗作之庄雅区别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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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杜诗作自中唐后逐渐成为诗家必研修精学之典范，无论是词之婉约、豪放之格，还是现实与浪漫之诗作，诗家们从老杜作品中汲取多多。“酸皮溜雨四十围”之老杜《古柏行》，后人用其来形容树类几乎成为通行之法。“皴鳞”或“龙鳞”亦是蹈袭前人之词。皎然谓“三偷”之“偷意”也，或江西诗派谓之为“夺胎换骨”也。

张庆东字恕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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