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扬之水 于 2022-2-22 12:35 编辑
蒋捷三考
蒋捷，有“宋末四大家”、“长短句之长城”之称，但生平不详。一般的文学史和文献材料记载都过于简单:常州宜兴人，隐居太湖竹山，号竹山，入元不仕。本文试图从三个方面对其生平进行考论，以推进有关蒋捷的研究。 一 蒋捷入元不仕考 1.蒋璨为蒋之奇从子 蒋捷身世比较早而且可靠的材料是元至正乙巳岁（1365）湖滨散人为《竹山词》作的题跋《题竹山词》:
竹山先生出义兴巨族，宋南渡后有名（璨）字宣卿者善书，仕亦通显，子孙俊秀，所居擅溪山之胜，故先生貌不扬，长于乐府。此稿得之于唐士牧家，藏本虽无诠次，庶几无遗逸云。至正乙巳岁次秋七月十有七日湖滨散人题。 蒋捷约1320年去世，湖滨散人应为蒋捷曾经隐居过的太湖边上的一位隐者，湖滨散人可能听说，甚至见过竹山先生，所以这则材料是可信的。另:“蒋璨字宣卿，宜兴人，之奇从子，知平江府，禁戢奸偷，锄刈强梗，植善柔，拊贫弱，狱市为清，省诸军马廊岁更之费，邦人德之。”（《万姓统谱》卷八十六） 嘉庆二年《重刊宜兴县志》卷八文苑传:“蒋璨字宣卿，父之美，早卒。璨方十三，鞠于世父魏公之奇。”宋陈槱《负暄野录》卷上:“蒋宣卿待制璨，绍兴中以善书著名。” 从这三则材料看，实为璨之误，则蒋璨为蒋之奇从子，蒋捷为蒋璨后人，蒋捷的家世也就可以考察清楚了。 在弄清蒋捷为蒋之奇后人后，我们可以揭开的一个谜底是蒋捷爱国不仕与蒋门世系之关系。蒋门一直是宋廷的良臣，甚至是良将: 蒋之奇，字颖叔，宜兴人，第进士又举贤良方正，英宗初迁殿前侍御史，哲宗时以平寇功除宝文阁待制，终观文殿学士，知杭州，与东坡为同年进士，尝与定卜居阳羡之约，有文集杂著百余卷，子瑎，孙兴祖。（《万姓统谱》卷八十六）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六十: 御笔新除尚书比部员外郎蒋璨直秘阁知台州。璨，之奇从子也，时台州守臣屡以不才罢，会璨召对献议，请帅府望郡皆增置通判一员，而易其名为长史少尹。论者以为不可行，诏以璨在临川有声，故有是命。 宜兴蒋门历来不乏爱国的忠臣良将: 蒋兴祖常州宜兴人，之奇之孙也，以 荫累调饶州司录。睦州盗起，旁郡皆震。祖白州将，纠吏卒缉战具，盗不敢谋。以功迁官，知开封府武阳县，武古博浪沙地，土脉脆恶，大河薄其南，当积雨泛溢，埽具溃，兴祖躬救护，露宿其上弥四旬，堤以不坏，治为畿邑最。使者交荐之。靖康初，金兵犯京师，道过县，或劝使走避。兴祖曰:“吾世受国恩，当死于是。”与妻子留不去。监兵与贼通，斩以徇。金数百骑来攻，不胜去。明日师益至，力不敌，死焉。年四十二。妻及长子相继以悸死，诏赠朝散大夫。（《宋史》卷四百五十二） 另《续通志》卷三十三记载:“辛巳，道君皇帝至镇江，以兵部尚书路允迪签书枢密院事。金人陷阳武，知县事蒋兴祖死之，壬午封子谌为大宁郡王。甲申，都统制马忠以京西募兵击金人于顺天门外，败之。”蒋谌或为蒋兴祖次子。 《词苑丛谈》卷七记载了蒋兴祖女儿的事迹:“余人犯关，武阳令蒋兴祖死之，其女被掳致雄州驿，题《减字木兰花》于壁云:朝云横度，辘辘车声如水去……” 与蒋捷同时的蒋禹玉则更有宋末提义兵救常州的义举:“蒋禹玉字叔宝，之奇七世孙，中漕举，授安吉县主簿，宋末提义兵救常州，不克，弃家入吴，客杭。” （《万姓统谱》卷八十六） 蒋门爱国的忠臣良将门风正是蒋捷隐姓埋名、流浪江湖、坚决不事元朝行为的思想基础和行动楷模。 3.蒋门与岳飞、秦桧的一段公案 蒋门的爱国传统、爱国思想进而导致蒋门与岳飞、秦桧的一段公案: 《宋史》卷二十二上:“蒋璨为淮南路转运副使。璨不为秦桧所喜，自镇江罢去，为祠官者十二年。”宋陈槱《负暄野录》卷上:“蒋宣卿待制璨，绍兴中以善书著名，因救解岳侯，遂忤秦相，讽言者论罢，闲废十年。一日忽报有中使至其家。时秦尚当国，老幼惊惶，虑有不测。”蒋门与岳门的深厚关系一直延续到蒋捷。元谢应芳《跋岳氏族谱》: 岳氏为常之望族，旧矣，予早岁过唐门，见其第宅相甲乙者数家，且闻竹山蒋先生言宋乾德间岳王弟经略使之孙自九江来居，由宋而元，子姓蕃衍，文物之盛拔萃同里，比以陵谷变迁，奕叶憔悴，东之惧谱牒散失，嗣而缉之，犹老泉苏公之谱其族也。老泉之言曰观吾谱者孝弟之心当油然而生，吾知东之亦以是有望于族人焉，或谓昔者狄武襄不后，梁公君子韪之，是大不然，非其后而附之者非也，为其后而自外者尤非也。（《龟巢集》卷十四） 蒋捷有多首为岳门后人作的词，如《沁园春·寿岳君举》、《解连环·岳园牡丹》、《珍珠帘·寿岳君选》。 从蒋家“世受国恩，当死于是”的观念，忠臣爱国的传统，与投降派的矛盾，与爱国主战派岳家的世交，我们更不难理解蒋捷不仕元朝、流浪一生的身世与思想根源。 二 入元常州为家塾考 各书皆记载蒋捷入元不仕，但对他入元后的事迹知之甚少。经过艰苦搜检，我们终于有了重要发现。杨维桢《陶氏菊逸序》曰: 毗陵陶氏前朝文献家也。在宣和间有为翰林检阅者某，扈驾南渡，其五世孙为谵圃君某，仕常郡教授，因家毗陵。国初以宋遗老征不起，家延顾师竹山蒋公教子弟，时石田马中丞公实从学其家，与其孙靖为同窗友。马在南端荐授之，靖无仕宦志，乃法陶朱治生产，饶于资礼，豢客无所爱吝，亲故有急者周之，死者棺椁之，乡称义士，至是四世同居一家，千有余指，孝友雍睦，人无间言。兵兴，毗陵陷，其子泽与兄和者奉母孝，徙居吴下，和隐迹于烧墨，泽亦托菊自号曰逸民，司徒陇西公闻泽才行，固起为参佐，不获已应命，未几辞以归，更折节下帷，读祖父书，家无甄储，晏如也。今东游海上，寻菊泉于谷洲，访余老圃更生及传延年者，酌酒赋诗为乐，别去索语，以赠为叙名节而又为 赋诗《菊逸之歌》，歌曰…… （杨维桢《东 维子集》卷九） 毗陵:西汉置，治所即今江苏常州市。“国初以宋遗老征不起，家延顾师竹山蒋公教子弟”，则蒋捷元初在常州为陶氏家塾。“兵兴，毗陵陷，其子泽与兄和者奉母孝，徙居吴下，和隐迹于烧墨”，兵灾起，毗陵陷落，陶家迁居吴下。其时蒋捷也寓居吴下，见《贺新郎·吴江》、《贺新郎·兵后寓吴》、《解佩令·舟过吴江》、《玉楼春·桃花湾马迹》。 按杨维桢的说法，石田马中丞是蒋捷的学生。马文贞公祖常，《元史》有传，有《石田集》五卷。蜀儒张须讲学于仪真，往受业其门，应是此时左右从学于蒋捷。“家延顾师竹山蒋公教子弟，时石田马中丞公实从学其家，与其孙靖为同窗友。”后陶靖不热中于仕途，恋居光州，是受到蒋捷隐居思想的影响。 前引元谢应芳《跋岳氏族谱》“岳氏为常之望族，旧矣，予早岁过唐门，见其第宅相甲乙者数家，且闻竹山蒋先生言宋乾德间岳王弟经略使之孙自九江来居，由宋而元，子姓蕃衍，文物之盛拔萃同里，比以陵谷变迁，奕叶憔悴”，则谢应芳应该此时与蒋捷在常州见面，并听闻岳氏事迹的。 另外谢应芳《答惠子及送泉书》: 一别两年，将谓假馆华庄，优游蔗境，未闻移席县庠也。故昨于学斋书中，有失问讯，兹承赐诗与惠山泉偕至，不胜感激，遂即刻奉和以抒谢忱，曰:龙山只在片云间，不到山中四十年，多谢故人知渴想，瓦瓶封寄煮茶泉。笑笑。学斋回，更烦寻水符之盟，毋使山灵笑人寂寂也。《竹山词》久为乌有，弗克奉命。岁晏末由晤言，惟善保为斯文寿。（《龟巢集》卷十一） 从惠子向谢应芳求《竹山词》可以看出蒋捷谢应芳关系不一般。可惜谢应芳手中的《竹山词》已遗失了。 蒋捷有多首与常州岳门后人交游的词应该作于此时，如《沁园春·寿岳君举》、《解连环·岳园牡丹》、《珍珠帘·寿岳君选》。 三 晚年浙江为相士考 1.晚年职业考过去我们一直以为蒋捷一生主要在苏南活动，根据我们的考证，他的中年在吴地活动，晚年应该主要活动在浙江地区。更重要的发现是他曾经做过相士的职业。 《赠相士蒋竹山一首》 （元许谦《白云集》卷一）: 我昔河内家，旧有知人名。遗书满天下，谁能得其精。蒋叟从何来，自托老门生。知我三十年，少晦今当明。燕颔侯万里，鸢肩列蓬瀛。世无贫贱人，安别贵与荣。我分已无闻，子言良可惊。何以赠子归，妙谕不在形。 许谦，字益之，《元史》卷一百九十有传。其先京兆人，（祖）由平江徙婺之金华，至谦五世为金华人。……受业于金履祥之门，号称理学正宗。许谦是理学大家，蒋捷是理学信徒，所以虽年长而自托门生。蒋捷，字胜欲，《骈字类编》卷二百二十七:“胜欲:《大戴礼》义胜欲者从，欲胜义者凶。”《性理大全书》卷四十五:“古人为学，大抵先于身心上用工。如危微精一之旨，制心制事之语，敬胜怠义。胜欲之戒无非欲人检点身心。”“蒋捷武进人，入元不仕，平生多所著述，一以礼义为主，其《小学详断》发明旨趣为多。”（《明一统志》卷十） 从文学风格来看，蒋捷的自信自重自尊即来源于理学的人格修养哲学，这种信念支撑了他一辈子，也形成了他的词的独特风格。 2.相士的身份与他的文学创作 诗中蒋捷是作为一个职业相士为许谦算命的，许谦为表示感谢以诗为赠。这则材料可以给我们这样的信息，他不仅混迹渔樵，隐姓埋名，更浪迹最底层的江湖了。这正是他作为“宋末四大家”、“长短句之长城”，却生平晦昧难晓的原因，也是他竟然与当时著名词人周密、王沂孙、张炎没有交往的原因。 从另一方面来讲，宋代是一个占卜流行，从业人数众多的时代。王安石《汴说》说汴京的卜者“盖也以万计”（《王荆公文集》卷三十二） 。宋代的卜者并不都是江湖术士，还有许多名流雅士，陈抟、种放是著名隐士，钱若水、司马光是朝廷重臣，邵雍、蔡元定是理学名家。 所以不愿仕元、流浪江湖的蒋捷做一个职业相 士也就并不奇怪了。 作为一个相士，他的宿命论的思想深深印刻在他的词中，对南宋的灭亡，他的悲痛中比其他词人多了几分宿命的淡定，《南乡子·塘门元宵》“旧说梦华犹未了，堪嗟，才百余年又梦华”。对人生，相士“破英雄迷雾，指俊杰前程”的职业特点，经常让他有指点人生的感觉。《念奴娇·寿薛稼堂》“进退行藏，此时正要，一着高天下”。他的最有名的《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对人生悲欢离合的总结是相士的旁观和淡定，是一种对人都不可逃脱的宿命的认定。 3.浙江游地考 蒋捷在吴地的活动清晰可见:《贺新郎·吴江》、《贺新郎·兵后寓吴》、《解佩令·舟过吴江》、《高阳台·江阴道中有怀》。又《阮郎归·客中思马迹山》、《玉楼春·桃花湾马迹》写到江苏无锡太湖马迹山。《花心动·南塘》，《姑苏志》卷十八乡镇有南塘。 常州岳园。如《尧峰文集》卷四十五《岳园》注:“其园修竹万挺，春时生笋甲吴下。”宋董嗣杲《庐山集》卷五《春步岳园二首》其一“金陀坊里岳家园”，其二“将军墓域在杭州，如此家园入梦游。谁惜再传无嗣续，至今匙钥属官收”。 而名作《梅花引·荆溪阻雪》一般解释为流浪途中作，实际上荆溪是蒋捷的祖居地，陈槱《负暄野录》卷上:“蒋先时漕江西时，先大父尝为幕属，及其家食，尝诣荆溪里第访之，亲闻其说。”所以《梅花引·荆溪阻雪》作为久在江湖的回家探亲之作，其中别有一种黍离之悲、乡土之叹。 至于浙江的游踪有下列地方: 衢县龙游。如《一剪梅·宿龙游朱氏楼》，龙游:五代置，以龙丘县城改，治所即今浙江衢县东北龙游镇。 长兴县金村。如《喜迁莺·金村阻风》，《浙江通志》卷五十三浙江昌化县有金村堰，《浙江通志》卷二百三十九金华县婺女乡有金村之原。《浙江通志》卷五十五湖州府长兴县有金村港，从词中“芦巢窄港”看金村阻风应为湖州府长兴县金村港。 金华。蒋捷为许谦相面在金华，《元史》卷一百九十有许谦传。其先京兆人，（祖）由平江徙婺之金华，至谦五世为金华人。 松阳县（今遂昌县）兰湾。如《行香子·舟宿兰湾》，《东莱集·潘朝散墓志铭》:“公讳好谦，一字损之，松阳人……没之明年八月甲申葬于县之布和乡兰湾。”松阳县:东汉建安四年（199）置，治所即今浙江遂昌县东南古市镇。 浙江临海塘门。如《塘门元宵》，《浙江通志》卷十六:古塘门山《临海县志》在县南二十里，二峰对峙，中空十余丈，旧传海门在焉。临海即今浙江临海县。 根据《江南通志》卷一百六十八的记载:“元蒋捷字胜欲，宜兴人。德中进士，元初晦迹不仕。大德中，宪使臧梦解、陆垕俱荐其才，不就。博学工词，学者称竹山先生。”查《元史》卷一百七十七臧梦解、陆垕传（文渊阁本《四库全书》） : 臧梦解，庆元人，宋末中进士第，未官而国亡。……大德元年，迁江西肃政廉访副使，有临江路总管李倜，素狡狯，而又附大臣势，以控持省宪，梦解按其赃罪而一道澄清。六年，迁浙东肃政廉访副使。九年，除广东肃政廉访使。梦解至是既老且病，乃纳禄退居杭州，以亚中大夫湖南宣慰副使致仕。后至元元年卒。梦解博学洽闻，为时名儒，然不少迂腐，而敏于政事，其操守尤为介特，所著书有《周官考》三卷、《春秋微》一卷。梦解尝自号鲁山大夫，士之称之者，不以官，皆曰鲁山先生云。同时有陆垕者，与梦解齐名。监察御史郑鹏南尝以二人并荐于朝。垕字仁重，江阴人也，自幼以孝友闻。至元间丞相伯延以师南下，垕是时年未冠，而志强气锐，率其乡人见之，论议有合，兵遂不涉其境，乡人义之。伯延奏授为同知徽州路总管府事，以廉能擢置台宪，累迁至湖南肃政廉访副使，升浙西廉访使，所至以黜赃吏、洗冤狱为己任，尝上章奏免儒役。 根据以上记载则蒋捷约大德六年至九年（臧梦解“六年迁浙东肃政廉访副使”，大德九年为1316年）在浙东一带活动，大德九年左右在浙西活动（陆垕升浙西廉访使）。 这时蒋捷被“交章推荐”，应该不会太老。而《赠相士蒋竹山一首》（元许谦《白云集》卷一） :“蒋叟从何来，自托老门生。”已是一老叟了。另《宋诗纪事》卷七十八:“蒋捷《东坡田》:老去红灰酒瓮前，向来青草瘴江边。卜居自为溪山好，不是区区为买田。（《毗陵志》）”则记载了老年蒋捷经过一世流浪，又回到老家常州买田卜居。所以蒋捷在大德九年（1305）后又生活了一段时间。
| 
窥视卡
雷达卡
发表于 2022-2-22 12:30
提升卡
置顶卡
沉默卡
喧嚣卡
变色卡
千斤顶
显身卡
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