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代诗歌中的论史诗
宋、辽、金是中国历史上特殊的战乱岁月,同时也是民族融和、生产发展、文化昌盛的历史时期。生活于金代的文人、士大夫从他们所处的时代出发,凭吊古迹、感悟人生、咏叹历史、鉴戒当世,这便使得他们的诗作既具有历史的底蕴,又透析出时代色彩。金代史学具有自己的风格和特质,这不仅表现为当时金代统治者对史学的重视,而且更为深刻地反映在一般士人、知识分子所具有的“重史”情结上。他们在其诗作中或评论过往的客观历史,或品评历史人物,或谈论史学,或臧否史家……金代诗歌中绵延不绝的论史诗构成为金代文学史上独特的文化现象,这不仅反映出金代文学发展的成就,而且也是现实与历史的互动与激荡在诗歌中的表现。 一 春秋战国时期社会形势的变化和所涌现出的历史人物时常吸引着诗人们的视线。例如金代诗人对赵国命运和赵括的评价。他们注意到发生于公元前262年的长平之战对赵国所造成的影响,长平惨败,赵括无论如何是难辞其咎的。恰如李汾所论:“长河不洗中原恨,赵括原非上将才。”(《阙题》)李俊民则更加具体地分析了长平之战赵国折戟的原因。他的一首《长平怀古》指出,赵括个人实践经验不足是造成长平惨败的主观原因。“赵括虽能读父书,长平一战见规模。纵横战国俱陈迹,只有青山似画图。”而在《赵二首》中则分析了造成赵国惨败的深层次原因——赵国国内统治集团中的矛盾斗争。“欲凭纵约抗强秦,完璧那能系重轻。两虎共图全国计,岂无一术救长平。纷纷列国事纵横,谁似邯郸得地形。会罢渑池方气盛,不思嫁祸有冯亭。”李俊民认为将国家的命运寄托在一块玉璧上是可笑的。赵国的惨败以至衰亡并不能完全归咎于赵括,而是由于赵国内的“两虎”相争、作壁上观所致。 二 秦汉之际,又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社会剧变时期。金代诗人对此也有自己的见解。在他们看来,秦汉之际是一个风云际会、英雄辈出的时代。对这些英雄人物,他们以诗论评。诗风中渗透着慷慨深沉、豪迈悲壮。李俊民的《读项羽传》:“鸿沟时暂割山河,楚国山河一半多。欲去故乡夸富贵,不知沛有大风歌。”《汉高庙》云:“陔下未闻歌散秦,泽中已见哭亡秦。乾坤到底归真主,愁杀鸿门碎斗人。”李俊民在诗歌中,尽管佩服范增个人才识,但却又透析出对他无力回天的讥讽,折射出了诗人对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的认识。个人不能阻挡历史发展的潮流,其主观能动性的发挥毕竟是有限的。高宪的一首《长城》:“秦人一铩连鸡翼,六国萧条九州一。祖龙跋扈侈心开,牛豕生民付碪礩。诗书简册一炬空,欲与三五争相雄。阿房未了蜀山上,石梁拟驾沧溟东。生人膏血俱枯槁,更筑长城限裘褐。卧龙隐隐半天下,首出天山尾辽碣。岂知亡秦非外兵,宫中指鹿皆庸奴。骊原宿草犹未变,咸阳三月为废墟。黄沙白草弥秋塞,惟有坡陁故基在。短衣匹马独归时,千古兴亡成一慨。”此诗充分肯定了秦灭六国,完成统一大业的历史功绩,又鞭辟入里地分析了秦亡的种种因素,对秦亡的原因有了更真切的认识。不仅如此,在诗中作者较为全面地揭示出秦朝的功过是非,既指出了秦筑长城给当时的人们所造成的重大影响,又指出了秦朝灭亡的原因是内忧而非外患。此诗远远超出论长城的题目所指,在论秦中当属上品。在当时能有这种见解应该说是难能可贵的。 三 关于三国时期的历史,金代的诗人更是大胆地抒发自己的见解。总起来说,金朝作为一个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对存有争议的历史是持有一种宽容的态度的。对正统的名教思想所肯定的事件和历史人物,他们给予了肯定,对为正统名教思想所贬斥的历史人物,他们也能看到其积极的作用。李俊民的《隆中》:“一朝师出震关东,料敌曹吴几日功。未毕将军天下计,乾坤容易老英雄。”张奭《武侯庙》:“长蛇成八阵,渭水鼓雷波。地据三分少,公才十倍多。慨吟梁甫韵,长叹大风歌。日月光同烈,青编永不磨。”诗中对诸葛亮的赞美和颂扬的背后,则意味着对蜀汉的悲悯和认同。正如杨奂在《读通鉴》中所论:“风烟惨淡驻三巴,汉烬将然蜀妇髽。欲起温公问书法,武侯入寇寇谁家。”作者抓住了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对诸葛亮用兵所用的一个“寇”字,对司马光提出了异议。从中可以鲜明地看出,作者对司马光所谓正统、名教的维护给予了批评。诸葛亮对曹魏的用兵从来都是收复失地、匡扶汉室的正义之举。怎么能够称为“寇”呢?联系到上文所提到的诸葛亮“常叹大风歌”之句,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将蜀汉视为汉之正统的延续。然而耐人寻味的是,这时期的诗人在肯定蜀汉正统地位的同时,却并没有去鞭笞曹吴,而是对它们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给予了应有的评价。刘昂《读三国志》二首最能反映这种历史观:“虎视鲸吞率未休,一时人物尽风流。妇翁正得黄承彦,儿子当如孙仲谋。乳臭嗣君真寄坐,齿寒邻国莫分忧。阿瞒狐媚无多罪,谁作桓文得到头。泣汉遗黎血未干,繁昌新筑受终坛。天球宝鼎私藏获,坎井坳堂局风湾。地易主宾穷赤壁,势成螳雀事乌丸。陈言衮衮令人厌,枉就轮棋覆旧槃。”这种历史观的变化,到元好问那里就成了对蜀汉的怜悯和对曹魏的肯定了。《蜀昭烈帝》:“合散扶伤老益坚,荒祠重述为凄然。君臣洒落知无恨,庸蜀崎岖亦可怜。一具山阳尧故事,三年章武魏长编。锦官羽葆今何处,半夜楼桑叫杜鹃。”金代士大夫所具有的这种宽容的历史观,对后世产生了很大影响。同为少数民族建立的元朝能够修成三部正史《宋史》、《辽史》、《金史》,并且各自承认它们的正统地位,似乎可以看作是这一思想传统的逻辑发展。这其中所包含的民族认同因素对于中华民族凝聚力、向心力的形成更是一笔不可或缺的宝贵财富。 四 唐代的盛大气象及其衰落对金代的士大夫产生了强烈的心灵震撼和思想冲击。这也是金代诗人以史为鉴的论述重点所在。诗人李庭分别以阿房宫和含元殿为题感慨历史的沧桑和世事的变幻莫测。《阿房宫》:“六国平来志益骄,拟将宫阙压前朝。力营肯恤秦民苦,势益还遭楚火烧。日照荒城秋悄悄,风摧落木晓萧萧。士阶三尺平生了,长使人心忆帝尧。”《含元殿谣》:“南山苍苍渭水黄,含元殿上春草长……宫中行人屡回首,西望长安小于斗。喧喧车马闹红尘,毕竟几人金石寿。”诗人在此通过对阿房宫、含元殿两个标志性建筑的兴衰,感叹朝代的兴亡和历史的沧桑。如刘仲游的《华清宫》云:“唐家帝业艰难致,终笑明皇学始皇。不戒前车成后辙,华清宫殿胜阿房。”在一般人的比较视野中,较多地是秦隋对比,秦始皇与隋炀帝的对比。作者把唐朝与秦朝作比,把唐玄宗与秦始皇对比,把华清宫与阿房宫对比,在今天看来亦不失蹊径独辟,视角独特,使人更能从历史中,尤其是唐玄宗后期的历史中汲取教训。再如《乾陵二首》:“冬花花开瑞气殊,唐朝周号漫窥图。聪明终悟梁公谏,宗庙明禋不附姑。”“处分昭陵牢固帖,宣和秘阁至今藏。外人岂计图家事,还笏空悲禇遂良。”寥寥数语,把武则天改唐建周,最后又不得不传位于李氏的这段历史及其前因后果描摹的清晰井然。武则天统治后期,为了争夺继承权,李氏与武氏宗室集团之间展开了激烈的斗争。作者透过这些充满刀光剑影的皇位争夺斗争,将笔触深入到了武则天的内心世界,从而向人们揭示出武则天在选择后继者的问题上所面临的尴尬境地。作者并没有像有的诗人那样对武则天称帝建周一味的贬斥,没有太多的笔墨渲染,却使一个有血有肉且又睿智成熟的女政治家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同是评论武则天,在杨慥的笔下则完全呈现出一个不同的形象:“牝鸡一啄血波流,天下何缘不姓周。今日阿婆心力尽,乾陵秃似老僧头。”(《乾陵》)相较而言,史识的高下也就不言而喻了。刘仲游那清丽的语言、质朴的文风、通俗的文字亦不失为诗中的上乘之作。更为可贵的是,作者在这里已经触及了后人论史所提出的“惟有实事求是,护惜古人之苦心”(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序》)以及“临文必敬……为古人设身而处地也”(章学诚《文史通义·文德》)的历史批评原则了。其间闪烁着史学批评中所经常强调的历史主义的方法论。 五 对于唐以后的历史,金代诗人并没有都废而不论,同样勇于发表自己的见解和主张。段成己一首《徽宗墨竹》:“野禽背立岁寒枝,想见当年落笔时。吮墨缀辞俱丧国,九泉笑杀李家儿。”此诗立论显然在于对徽宗不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而沉溺于书画最终误国的批评。作者最后一句以唐朝作比,更加强了宋朝的悲剧意味。无独有偶,对唐玄宗,作者也有同样的批评。《明皇蹴鞠图》:“志在驰驱祸已胵,笑颜况更为谁开。贪争飞鞠鞭骢去,不觉踰垣有鹿来。”在此,作者已在较高的层次上看待君王对于一个王朝的兴衰所起的作用了。李纯甫《老苏》:“宋季人忧大瓠穿,敢留金币不辅边。权书更信苏家第,剩费青苗几倍钱。”元好问《读靖康佥言》:“浚郊沙海浩茫茫,河广才堪一苇航。颠沛且当惩景德,规模何必罪朱梁。沧溟不掩蛟龙窟,大地同归雀鼠乡……”其中,不难体味出作者所具有忧患意识和悲悯情怀。 对于金代史学的批评,金代的诗人夹杂在对历史的评论中,这表现在他们尽管有以评史书为题目的,但也多是评论历史。如元好问的《读汉书》:“室方隆栋非难构,水到颓波岂易迴。丰沛帝乡多将相,莫从兴连论人林。”如刘昂的《读三国志二首》,作者在诗中感慨历史的变化无常、冷酷无情。 在这一时期还出现了专以评价历史人物为主题的组诗,表现出了鲜明的史学自觉,这一点并不亚于以往的史家。正如作者李汾在《自序》中所言:“缅惟先哲,凡所以进退出处之际,穷达荣辱之分,立身行道,建功立事,关诸人事者,窃有所感焉。于是始自骚人屈平以来,下逮远祖雁门武皇,作为述史诗五十首。以自慰其羁旅流落之怀。述近代则恐涉时事,故断自唐以下不论。呜呼!三百篇,大抵皆圣贤感愤之所为作也。余以愚忠谬信,获讥于斯世久矣。非敢于诸作者,庶几后世有扬子云者出,或能亮予之宿心。” 咏史的诗作,历代有之。一直以来,缺乏系统的史学分析,金代的诗歌也是如此。金代士人的诗歌吟咏反映出鲜明的历史意识和对汉族历史文化认同意识,清晰地反映出了他们的精神世界,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中国古代历史理论发展的阶段性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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