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咏花诗的技巧表现 诗歌的风格呈现,有赖创作时的技巧表现。唐人咏花诗的写作技巧,一方面是承自前人,一方面是自创新局。本章但就其主要技巧,提出六项讨论:一、随类敷彩,藉色赋情。二、拟人生趣,物我合一。三、运用典故,浑化无迹。四、不即不离,形神俱肖。五、以禅入诗,诗富禅趣。六、反常合道,翻奇出新。以便一窥唐人咏花诗的艺术面貌。 一、随类敷彩,藉色赋情 色彩是某些事物存在的外在形式,唐人作诗,很善於运用色彩。他们撷草木之艳,用心於设色,然后泼洒於诗行中,应物象形,使诗歌亮丽光彩,宛如一幅幅写意的图画,故后人的诗评中,常有「诗中有画」之语。而花朵之所以能叫人惊艳,色彩的运用,原本就是重要因素。因此,在各类诗歌中,论及「随类赋彩」(注一)一途运用最广泛的,莫过於咏花诗。 大自然中的色彩变化万千,唐代诗人用色亦「随物以宛转」,如吴融〈桃花〉「满树如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写桃花的繁盛娇艳。王涯〈春游曲〉:「万树江边杏,新开一夜风。满园深浅色,照在碧波中」,用「深浅色」形容新开的杏花,最为贴切。因杏花与众花不同,它含苞时纯红,开放时则白中带微红。题目是「春游」,实际上只是写杏花。一大片杏花倒映水中,经过一番点染,一画面充实、色彩缤纷的「江杏图」就绘成了。 刘兼〈海棠花〉 淡淡微红色不深,依依偏得似春心。(卷七六六) 淡淡的红色,不深不浅,恰到好处,宜人性情,描绘了海棠花的娇美姿态,点出海棠的特性。 唐彦谦〈玫瑰〉 不知何事意,深浅两般红。(卷六七二) 咏的是红玫瑰,红玫瑰色有深浅,故诗人用「深浅两般红」写出「红」的程度,丰富了色彩的层次。 韩愈〈杏花〉 居邻北郭古寺空,杏花两株能白红。(卷三三八) 写杏花怒放,红白相间,非常热闹,反衬古寺的荒凉。 唐人咏花诗中,使用的色彩字很多,仅红色就可分出深红、浅红,殷红、猩红、妖红…等,如:齐己〈红蔷薇花〉:「狂风吹落猩猩血」。王毂〈红蔷薇歌〉:「红霞灿泼猩猩血。」皮日休〈重题蔷薇〉:「浓似猩猩初染素,照得深红作浅红。」周朴〈桃花〉:「可惜狂风吹落后,殷红片片点莓苔」。 色彩词是有限的,但若加以变化运用,也能呈现出百态千姿,大大丰富其表现力。唐代的咏花诗人,常以加定词来使同一色词表现不同色态,如: 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 桃花一树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卷二二七) 这裏的「深红」、「浅红」都通过加定词写出了「红」的程度。皮日休〈重题蔷薇〉:「照得深红作浅红。」也是如此。还有的定词没有具体摹色,但却给人以想像的空间,如:李山甫〈刘员外寄移菊〉: 「烟含细叶交加碧,露拆寒英次第黄。」碧与黄的程度,读者可以透过「交加」、「次第」去展开想像想翅膀,体味其中的美感。 从唐人咏花诗中,我们可以发现,对色彩的驱遣,常是成对敷色,或相邻,或互补。诚如刘勰所说的「凡摛表五色,贵在时见;若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文心雕龙.物色》)。诗中用色固不宜繁杂,也不宜太单调,成对的色彩在诗中,相互间或映衬,或烘托,…,便可吸引赏诗者「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文心雕龙.物色》)如:李商隐〈菊〉:「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诗人以「暗暗淡淡」写菊花之紫心,用「融融冶冶」状花瓣之嫩黄,「紫」与「黄」并举,颜色的对比十分鲜明,不同色彩的巧妙组合,描绘了菊花淡雅柔润的色调,使风致飘逸的菊花神韵活脱而出。 杜牧〈山石榴〉 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卷五二一) 火红的杜鹃花插在翠云鬓上,映衬之下,更如烈焰腾腾般,更加艳美。 色彩是生命的外部象徵,能给人强烈直觉,丰富的想像,激发人的感情。纵览唐人咏花诗,可以发现诗人很善於运用色彩,表达内心的情感。明亮轻快的色泽,充溢著诗人愉悦的感情,凝重灰暗的色调,则寄寓诗人伤感怨悱的意绪。如: 吴融〈桃花〉 满树如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何当结作千年实,将示人间造化工。(卷六八七) 前两句写满树的桃花,烂漫红艳,娇美无比。由於有「满树」、「烂漫」作铺垫,这「红」的色彩,就显得浓郁而热烈。千枝万树的,就像一片燃烧著的火海,春天的万物,彷佛都为它炽烈而娇艳的色彩所融化般;后两句则引出诗人的愿望,希望桃花开花结果,造福人类。通篇设色浓艳,立意积极,笔力最重。 三、运用典故,浑化无迹 「援引典故,诗家所尚」(注一)刘勰《文心雕龙.事类篇》说:「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即徵引前贤事义或文辞,以佐证文章立论的作法,谓之用典。 典故入诗,倘能运用自然,如出己手,则可使文辞优美,又可丰富诗作内容,读者亦可通过所引之事,所采之言,而展开丰富的想像。清沈德潜揭橥用典之`准则说:「实事贵用之使活,熟事贵用之使新;语如己出,无斧凿痕,斯不受古人束缚。」袁枚在《随园诗话》中也说:「用典如水中著盐,但知盐味,不知盐质。」用典是古典诗歌创作中经常运用的艺术表现手法之一,更是唐人咏花诗的一项艺术特徵,唐代诗人中,李商隐最善於用典。他的咏花诗中,一首有时用两则故实,有时用三则,甚至还有连用八则典故的,如: 李商隐〈菊〉 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陶令篱边色。罗含宅裏香。几时禁重露。实是怯残阳。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卷五三九) 「陶令篱边色,罗含宅裏香」,两句用了两个典故。上句乃由陶渊明〈饮酒〉诗中的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来。是运用熟典入诗的一例;下句典出《晋书文苑传》,说罗含「致仕还家,阶庭忽兰菊丛生,以为德行之感焉。」《晋书卷九十二》诗人将菊花的色、香与陶潜、罗含联系起来,赋予了品格的含义。与高人相伴,当然不是凡物。 李商隐〈酬崔八早梅有赠兼示之作〉 知访寒梅过野塘。久留金勒为回肠。谢郎衣袖初翻雪。荀令熏炉更换香。何处拂胸资蝶粉。几时涂额藉蜂黄。维摩一室虽多病。亦要天花作道场。(卷五三九) 「谢郎衣袖初翻雪,荀令熏炉更换香。」上句用的是南朝谢庄的典故。《宋书,符瑞志》:「大明五年元日,花雪降殿庭。时卫将军谢庄下殿,雪集衣,还白,上以为瑞,于是公卿并作花雪诗。」下句用的是汉代荀彧的故事,习凿齿《襄阳记》:「刘季和曰: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因此人称他为令香君(注二)这两句乃是运用两个典故,来形容梅花的繁盛和朴鼻的清香,典故运用得还是比较自然,可以收到辞简义繁的效果。「维摩一室虽多病,亦要天花作道场。」用的是维摩经中「天女散花」的故事(注三)诗人以天女散花来比喻漫山遍野,梅花点点的奇丽景象,想像力甚丰富。 李商隐〈题白石莲华寄楚公〉 白石莲花谁所共?六时长捧佛前灯,空庭苔藓饶霜露,时梦西山老病僧。大海龙宫无限地,诸天雁塔几多层。谩夸鶖子真罗汉,不会牛车是上乘。(卷五四○) 「不会牛车是上乘」,用的是佛家白牛驮经的故事。(注四)冯浩曰:喻职官之多,阶品之积,乃我不得效用朝家,而惟寄身使府,譬之说法,徒叹小乘耳。 李商隐〈牡丹〉 绵褘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卷五三九) 这首诗的特点是善於用典,如朱彝尊所评:八句八事,而一气涌出,不见襞积之 迹。」虽句句用典(注五),但由於分别描写牡丹花的美姿的各个方面,并不重复,反而自然生动,生气盎然。善於运典,是李商隐诗的艺术特色之一,恰当运用,可以省掉许多不必要的叙述,也使得他的诗作内涵更丰富多采。其他用典的例子,如: 刘禹锡〈咏庭梅寄人〉 君问调金鼎,方知正味难。(卷三五七) 用的是《尚书.说命下》的记载:「若作和羹,尔惟盐梅。」用这个典故的,除刘禹锡外,尚有李九龄〈寒梅词〉:「留得和羹滋味在,任他风雪苦相欺。」 韩偓〈湖南梅花一冬再发偶题於花援〉 夭桃莫倚东风势,调鼎何曾用不材。(卷六八○) 李峤〈梅〉 若能遥止渴,何暇泛琼浆。(卷六○) 「若能遥止渴」,用的是魏武帝曹操「望梅止渴」的故事。(注六) 司空图〈华下对菊〉 清香裛露对高斋,泛酒偏能浣旅怀。(卷六三三) 化用陶渊明(饮酒)诗:「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志忧物,远我遗世情」而来,有「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妙。 严休复〈唐昌观玉蕊花拆,有仙人游,怅然成二绝〉(其二) 羽车潜下玉龟山,尘世何由睹蕣颜。(卷四六三) 下句「蕣颜」二字乃化用《诗经.郑风.有女同车篇》:「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而来,本指女子的容貌,此处指仙女的容颜。 崔橹〈残莲花〉 倚风无力减香时,涵露如啼卧翠池。金谷楼前马嵬下,世间殊色一般悲。(卷八八四) 作者用两个美女悲惨结局的故事,来比拟莲花的残败。金谷楼指晋代石崇的爱姬绿珠跳楼自尽的典故。马嵬坡下,指杨贵妃死于马嵬坡的故事。诗人写莲花的颓败凋零,采用美人作比,抒发复杂的感慨,用典贴切,脱化无迹。 综上所论,唐人用典,大率能如己意而与事合,达意切情,如盐著水般不露痕迹。能突破感觉世界的限制,而得以表达更复杂的意识,丰富了诗歌的内涵,这是写作技巧的一大进步! 附注: 注一: 见沈德潜《说诗晬语三九》收於《清诗话》页五四九,明伦出版社。 注二: 《后汉书、魏志》:荀彧字文若,为汉侍中,守尚书令。曹征伐在外,军国之事皆与彧筹,称荀令君。 注三: 《维摩经》:「长者维摩诘其以方便现身有疾,因以身疾广为说法。佛告文殊师利:『汝诣维摩诘问疾』时维摩室有一天女,见诸天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华散诸菩萨大弟子上,华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堕。结习未尽,华著身耳,结习尽者,华不著身耳。」 注四: 《妙法莲华经》:「长者诸子於火宅中恋著戏处,无求出意。长者设方便,言羊车鹿车牛车在门外,可以游戏,随汝所欲,皆当与汝。诸子争出火宅,白父,愿时赐与。尔时长者各赐一大车珍奇杂宝而庄严之,驾以白牛。我财物无极,不应以下劣小车与诸子等,如是七宝大车,其数无量。佛告舍利弗,如来亦复如是,於三界火宅为说三乘:声闻乘如求羊车,辟支佛乘如求鹿车,佛乘利益天人,度脱一切,是名大乘,如求牛车。如来说三乘引导众生,然后但以大乘而度脱之。」 注五: 卫夫人,春秋时卫灵公夫人南子。《典略》载:「孔子反卫,夫人南子使人谓之曰,『四方君子之来者,必见寡小君。』不得已见之。夫人在锦帷中,孔子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之声璆然。」《论语》:「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句意说织锦的帷幕刚刚卷起,就看见那美绝异常的卫夫人。」 越鄂君,春秋时楚王的母弟鄂君,字子皙。据《说苑》戴,鄂君子皙泛舟于新波之中,越人拥楫而歌,歌曰:「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于是鄂君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马位《西窗随笔》疑「越」字误用,因为不是越国鄂君。按,鄂君以绣被拥越人,则越人当是女子。诗说「堆越鄂君」,也与典故不合。 垂手,古代舞蹈有大垂手、小垂手。这句说象舞蹈里的「垂手」,姿态美妙,舞妓身上的玉佩上下翻动。 折腰、弯腰而舞。《西京杂记》,「戚夫人善为飘袖折腰之舞」。这两句形容牡丹花叶翩翩,迎风摇曳,有如舞妓弯腰而舞。 石季伦,即石崇。《世说新语.汰侈》:「石季伦用蜡烛作炊」。 荀令,荀彧,字文若,曹操时为尚书令,世称荀令君。《襄阳记》云:「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 传彩笺《南史.江淹传》:「江淹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称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 朝云,传说楚国巫山的神女。 注六: 《世说新语,假谲篇》:「魏武行役,失汲道,军皆渴,乃令曰:前有大梅林饶子甘酸,可以解渴。士卒闻之,口皆出水。」 四、不即不离,形神俱肖 不即不离,本是佛家禅语,如今已成咏物诗的写作特色之一。清王士祯说:「咏物之作,须如禅家所谓不黏不脱,不即不离,乃为上乘。」(注一)《带经堂诗话.卷十二赋物类》钱泳《履园谭诗》也说:「咏物诗最难工,太切则粘皮带骨,不切题则捕风捉影,须在不即不离之间。」(注二)清吴雷发《说诗管蒯》亦云:「咏物诗要不即不离,工细中具缥缈之致。」(注三) 诗人塑造形象,往往超脱形似,追求神似。超脱於物形之外,此即「不即」;把握内蕴於物的精神气韵,此乃「不离」。正是晚唐司空图《诗品.形容》所谓「离形得似」的体现。怎样「不即不离」、「离形得似」呢?可以看李商隐写梅花的诗。 〈十一月中旬至扶风界见梅花〉 匝路亭亭艳,非时裛裛香。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卷五三九) 全诗句句在写梅花,是谓「不离」;首联以早梅吐艳非时,领起全篇。颔联承「非时」写梅花的遭遇,暗喻诗人的身世;腹联则突出早梅之孤孓不逢知己,仍紧承「非时」而言之。末联总收,谓虚成早秀,未作春芳,盖叹己之才名早著而所遇非时,「纯是自寓」,不执著刻划梅花,是谓「不即」,是首有寄托的诗作。 再看李商隐的另一首咏花诗: 〈落花〉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卷五三九) 诗一起便写落花景象。其实,「小园花乱飞」一句,不过是人人可道之景,并不新奇;妙就妙在首联两句之间的联系。花落和客去,本无必然的关系,但诗人却说花是因客去才「乱飞」,这样一来,「连落花亦看作有情矣」,指的就是这样自然而新巧的构思。三、四句,进一步描写落花「乱飞」的具体情状。对落花的描绘很客观,但对「斜晖」的点染,却透露出诗人观照自然后的伤感和悲哀。五、六句,在前面描写的基础上,抒发作者惜花之情。结联写花写人,语意双关,诗人对落花的惋叹,其实就是对自身失意沦落的伤怀。写来低回凄婉,感慨无限。全诗把咏物与身世之慨结合的天一无缝,既切合于物,又在咏物中,隐约曲折地吐露自己的心曲,是一首「不即不离」的咏落花诗。晚唐诗人郑谷的(菊)诗,也是一首不即不离、别具高格的咏物之作。 郑谷〈菊〉 王孙莫把比荆蒿,九日枝枝近鬓毛。露湿秋香满池岸,由来不羡瓦松高。(卷六七五) 作者咏菊,通篇不著一「菊」字,但句句均未离开菊。描写的重点,集中在菊的特殊性质的凸现-高尚品格,实际只是诗人的自况,点出咏菊的主旨。即物即人,不粘不脱,借物以寓性情,与诗人其他的咏物诗作,大异其趣。 《远志斋词衷》说:「咏物固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取形不如取神,用事不若用意。」取神之作,可以陆龟蒙的〈白莲〉为代表。 素蘤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卷六二八) 咏物,既要形似,更要神似。在形似与神似之间,宁取神似。诗中的白莲,是品格高洁的人的象徵。晚唐诗人陆龟蒙处於唐末动乱的社会,洁身自好,却又关心天下兴亡,故借白莲表达芳洁自爱而又寂寞凄清的心境。这诗是咏白莲的,全诗从「素蘤多蒙别艳欺」一句发出新意;然而它并没有黏滞于色彩的描写,更没有著意于形状的刻画,而是写出了花的精神与风韵。 钟嵘《诗品.总论》说:「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这首诗动人的魅力在此;诗人所追求的,并非「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而是「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末二句「无情有恨何人觉,月白风清欲堕时」(注四)传白莲之神,情寓物中,物情自见,可谓「不即不离」,有缥缈之致。 司空图〈华下对菊〉 清香裛露对高斋,泛酒偏能浣旅怀。不似春风逞红艳,镜前空坠玉人钗。(卷六三三) 全诗无一「菊」字出现,但由上联「清香裛露」、「泛酒」诸典故来看,又处处在写菊。下联不耐风霜,纷纷坠落的春花,反衬菊花的岁寒节,使寒菊的形象活脱而出。有「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妙。诗人著《二十四诗品》其《含蓄第十一》云: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注五)极力强调「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推崇含蓄的诗风。这首诗,即诗人此种主张的体现。 咏物之作,人皆知当体贴入微,曲传物态,然此只是第一层次,不足以尽咏物诗之奥微。上乘之咏物诗,除须传物态之外,尤在妙有寄托,借物言情,虽咏物而不泥滞於物,前人所谓「不即不离」者,即此意。如: 杜甫〈江梅〉 梅蕊腊前破,梅花年后多,绝知春意好,最奈客愁何。雪树元同色,江风亦自波,故园不可见,巫岫郁嵯峨。(卷二三二) 题为江梅,实写客愁,表现客愁而又不脱离江梅,交融参透,化为一体,不即不离,是此诗的妙处。 罗隐〈牡丹花〉 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穠华过此身。 罗隐〈牡丹〉 艳多烟重欲开难。红蕊当心一抹檀。公子醉归灯下见。美人朝插镜中看。当庭始觉春风贵。带雨方知国色寒。日晚更将何所似。太真无力任阑干。(卷六六五) 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说:「咏物,最忌说出题字。」罗隐两首咏牡丹诗,均以美人比拟牡丹,在描写时,并没有出现牡丹字样,也未曾著意描绘它的色相和姿态,只是在「神似」上下工夫。而牡丹的艳色丽质,却历历呈现读者眼前。「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是形神兼备的佳句。 清梁九图《十二名斋诗话》说:「咏物不粘不脱,尽人皆知。至名手能借此自寄性情则工矣。」晚唐诗人李商隐的咏李花诗,即是此类诗作的代表。 李商隐〈李花〉 李径独来数。愁情相与悬。自明无月夜。强笑欲风天。减粉与园 。分香沾渚莲。徐妃久已嫁。犹自玉为钿。(卷五三九) 诗人借咏李花自况,物我都出现。首联写诗人到李花树下散步,说自己的愁情和那高悬的李花一样飘荡。极生动真切。颔联写李花的处境恶劣,暗喻诗人失意的身世,颈联写自己空有凌云抱负,难得施展。结联即以徐纪久嫁犹不得幸自比。这是借以喻自己从宦已久,犹著青袍,不粘不脱,写得含蓄蕴藉。 张燮承曰:「李义山李花云:『自明无月夜,强笑欲风天』…离形得似,象外传神,赋物之作若此,方可免俗」《小沧浪诗话》 清代的俞琰认为咏物一体,「其佳者往往拟诸形容,象其物宜,不即不离,而绘声绘影。学者读之,可以恢扩性灵,发挥才调。」咏花诗进入「不即不离」的境界后,既能尽物之态,使花的形象,历历在目,又能在离合相生之间,穷物之情,达到超然玄妙的艺术境界。 五、以禅入诗,诗富禅趣 有唐一代,是禅的黄金时代,唐代文人,习佛参禅已成风气,他们的诗中,多能述禅境的奥妙,禅理的意趣,将宗教观念与情感,化为诗的语言来传达,深宏了诗的内容,丰富了诗的表现方法,也提高了诗的意境。王维是最明显的例子之一(注一)他经常对花习禅,以禅入诗。所谓的「以禅入诗」,具指诗家把禅意引入诗中,用禅来深远诗的悟境,使诗灵趣盎然,超出「理」、「言」之外。清沈德潜说:「诗贵有禅理禅趣,不贵有禅语。」(注二)唐人的咏花诗作,能以禅入诗,得理成趣的,可以王维的诗作为例: 王维〈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卷一二八) 这首诗意境清幽空灵,「人」和「自然」达到了妙合无垠的禅悦境界。花开花落,道无不在,机用不停。辛夷花纷纷开落,既不执著於「空」,也不执著於「有」,何等「任运自在」!诗人王维因花悟道,似乎看到万物自然本性的永恒存在,在此种智慧的灵光下,物与我本无差别,物即是我,我即是物,这就是「物我两忘」的境界。这首诗因富有禅意而达到深广的境界,因此包含无限的意蕴。故胡应麟读之「身世两忘,万念俱寂」也。沈德潜也说:王右丞诗,不用禅语,时得禅理。 齐己〈题东林寺牛莲〉 大士生兜率,空池满白莲。秋风明月下,齐日影堂前。色后群芳拆,香殊百和燃。谁知不染性,一片好心田。(卷八三九) 大士是菩萨的通称。白莲生於空池,一如菩萨前身,清纯洁净,不染俗尘俗性,诗僧齐己,深悟佛学,所以咏莲花诗中,寓含宗教哲学的意味。 李颀〈粲公院各赋一物得初荷〉 微风和众草。大叶长圆阴。晴露珠共合。夕阳花映深。从来不著水。清净本因心。(卷一三二) 粲公院在洛阳长寿寺中。诗人李颀言初荷清净不染外物之品,来自天生,「从来不著水,清净本因心」二句,带有佛教「出淤泥而不染」的意涵。 白居易〈京兆府新栽莲〉 污沟贮浊水。水上叶田田。我来一长叹。知是东溪莲。下有青泥污。馨香无复全。上有红尘扑。颜色不得鲜。物性犹如此。人事亦宜然。托根非其所。不如遭弃捐。昔在溪中日。花叶媚清涟。今来不得地。焦页 卒页 府门前。(卷四二四) 诗佛王维集中屡屡提到莲花,如:「得世界于莲花」〈青龙寺县壁上人兄院集序〉,「青眼慕青莲」〈过卢员外宅看饭僧共题〉,但都不具「在泥不染」性质。香山居士「下有青污泥,馨香无复全。上有红尘扑,颜色不得鲜。」之咏,佛家以莲花为高洁不染的新形象,至此初透端倪。(注三) 李商隐〈题石莲花寄楚公〉 白石莲花谁所共。六时长捧佛前灯。空庭苔藓饶霜露。时梦西山老病僧。大海龙宫无限地。诸天雁塔几多层。漫夸鶖子真罗汉。不会牛车是上乘。(卷五四○) 姚曰:「白石莲花必楚公庭中供养之物,故题此以寄求法之意。」言此石莲,常得亲近佛灯,而我之梦寐皈依,不迥在空庭苔藓之间,承事几杖也。但佛灯所照,大千世界,浩浩茫茫,非寻常小智之人,可以徼幸得法,虽智慧如舍利弗,非佛亲为授记,不能得最上乘,证真罗汉果。钝根如我,不知何以得出沉冥耶?」纪曰:「前四句有姿逸之致,而二四句尤佳,后四句嫌禅偈气。」〈诗说〉义山斯时因病耽禅,可於言外参悟。 张蠙(观江南牡丹) 北地花开南地风,寄根还与客心同。群芳尽怯千般态。几醉能消一番红。举世只将华胜实。真禅元喻色为空。近年明主思王道,不许新栽满六宫。(卷七0二) 谦光〈赏牡丹应教〉(谦光,金陵人,素有才辩,江南国主礼之) 拥衲对芳丛,由来事不同。发从今日白,花似去年红。艳异随朝露,馨香逐晓风。何须对零落,然后始知空。(卷八二五)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是「空」的具体表现,无我无实的境界,就是绝对空性的世界。在此世界中,今日的色,即是昨日的空;昨日的空,即是今日的色。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又岂有固定不变的实体可得! 白居易〈感芍药花寄正一上人〉 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欲新。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空门由此几多地,欲把残花问上人。(卷四三六) 残花,代表的是生命的凋谢,白居易是唐代文人习禅的代表,在思想上、人生观上和生活上,他努力地把儒与释调和起来。因此他的诗作中,常表现一种任运随缘、悠优自得的情趣。在中唐诗坛笼罩著一种「尚奇风气」的时候,白居易却以「平易浅俗」的诗,走出一条新路,这种成就,与他的精神境界应是有关系的! 诗与禅渐相融合的结果,使唐人的诗作,除了体裁与内容不同於六朝以前的唐诗之外,在内容、意境上,更饶别趣别调,「禅」真是为唐诗添上花锦了。 附注: 注一: 《佛教与中国文学》一书云:王维参禅有得,…把它们用之於诗作之中,也就丰富了诗歌艺术,特别是在具有深厚韵味的意境的创造上,取得了较大成绩。 注二: 沈德潜说:「诗贵有禅理禅趣,不贵有禅语。」《说诗晬语》卷下,见《清诗话》页五五五。 注三: 见陈洪〈佛教莲花意象与唐宋诗词〉一文,一九九二年江海学刊第一期。 六、反常合道,翻奇出新 人情世故,常情常理,是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经常缚人的手脚,苟有违反悖逆,即被视为「反常」。可是佛教禅宗,却有「反常合道」的主张,以鼓振修道者破除「旧习」的勇气。惟「反常」的前提,贵在「合道」,否则便系乱谈。禅宗「反常合道」的主张,后来却成了古典诗歌的表现技巧之一。 清吴子乔论之云:「子瞻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此语最善,无奇趣何以为诗?反常而不合道,是谓乱谈。」(注一) 「反常合道」,表面上看似不合逻辑,不近情理,感受上却很神似,前人有称之为「无理而妙」的。「『反常合道』於诗歌意象的选择,构成关系,语法结构及其产生的感觉形态诸环节上,都有各自不同实践手段和艺术门径。」(注二)「反常合道」的实践手法,如词性的活用,出奇的联想,常字新用,不合理的夸张,运用语法的反常;都是使诗境新辟,诗趣新奇的技巧表现。唐人写咏花诗,也常运用这些表现技巧,如: 张籍〈惜花〉 蒙蒙庭树花,坠地无颜色。日暮东风起,飘扬玉阶侧。残蕊在犹稀,青条耸复直。为君结芳实,令君勿叹息。(卷三八三) 《全唐诗》录张籍诗四百多篇,题作《惜花》的有三,另外,看花、咏花之作,不下十首之多。其中有叹息、有爱怜、也有依恋,赋予花以生命,与诗人一道悲喜哀乐。此篇虽也有对落英的惋叹,但篇末诗人笔锋一转,通篇由低沈变为昂扬,使人感到信心和希望,与一般写落花的作品相比,显示出与众不同的胸襟和眼界。所以,清人沈德潜说:「翻出一意,浅人不能道。」《唐诗别裁集》 崔道融〈槿花〉 槿花不见夕,一日一回新,东风吹桃李,须到明年春。(卷七一四) 槿花朝荣暮落,历代文学家描写槿花,常用它来形容世事多变,或时间短暂。这首诗却一反常情,赋予槿花以蓬勃朝气,生命常在的形象,给人以奋发、创新的启示。清人吴雷发说:「落想时必与众人有云泥之隔,及写出却仍是眼前道理。文辞能千古常新者,恃有此耳。」(《说诗菅蒯》)(注三)。这首诗对於文艺创作也是深有启示的。 杜甫〈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 江上人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吹花困懒傍舟楫,水光风力俱相怯。赤憎轻薄遮入怀,珍重分明不来接。湿久飞迟半日高,萦沙惹草细於毛。蜜蜂蝴蠂生情性,偷眼蜻蜓避百劳。(卷二二三) 王嗣奭分析说:「公於舟中闲看,却於无情中看出有情。桃树临江,花落自然入水,见水中花影,使谓其『潜勾引』。花值冲风,自然飞起,却谓其『妒而倒吹』,吹落舟楫,湿而不动,便谓其『困懒』。此时水勾引不去,风倒吹不起,便谓『水光风力』之怯。…此其皆从静中看出,都是虚景,都是设想,都是巧语,故自谓新句。」(杜臆卷十) 主观想像改造后的天地,处处是有情世界,常情所认为「无情」的,感情都将它改造为「有情」了(注四),这也是「反常合道」的表现手法之一。 李商隐〈临发崇让宅紫薇〉 一树浓姿独看来。秋庭暮雨类轻埃。不先摇落应为有。已欲别离休更开。桃绶含情依露井。柳绵相忆隔章台。天涯地角同荣谢。岂要移根上苑栽。(卷五四○) 「不先摇落应为有。已欲别离休更开。」两句以无理之言来反衬自己的情深,在感觉上,就更深刻了。 严恽〈落花〉 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花前把一杯,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卷五四六) 诗,往往是不可以常理论的。「尽日问花」,问它「为谁零落为谁开」,若是真个如此,便会被人笑为痴汉。而诗不仅可以如此写,甚至还有必要如此写,这就不能用常理去衡量了。 于邺〈白樱树〉 记得花开雪满枝,和蜂和蝶带花移。如今花落游蜂去,空作主人惆怅诗。(卷七二五) 「和蜂和蝶带花移」,看似不通,其实作者是说「人把花枝带回家裏后,又惹来许多蜂蝶」而已,诗是不能用常理判断的,这首诗看似荒谬,却饶意趣。 司空图〈红茶花〉 景物诗人见即夸,岂怜高韵说红茶!牡丹枉用三春力,开得方知不是花。(卷六三三) 把牡丹贬为「不是花」,固然未免失于偏激,但山茶花的艳丽高出于牡丹,却是客观事实。只因唐代「世人皆爱牡丹」,称为花王,才造成了牡丹独霸的局面。此诗一反世俗偏见(注五)。引起读者的惊愕,也造成反讽的效果。 李益〈牡丹〉 紫蕊丛开未到家,却教游客赏繁华。始知年少求名处,满眼空中别有花。(卷二八三) 从来咏牡丹的,都不及此诗之奇。而此诗运思之奇,又在于跳出物象,从人事方面落笔。种花的主人,不是不爱花,也不是牵于什麼客观原因,而是在他的眼中,另有一种比牡丹还美,比牡丹还更具吸引力的「花」。这是什麼花呢?作者没有说破,但读者一看便知,主人为了求取功名,离家远去,在他看来,最美的「花」还是这一种-「功名富贵」。于是,牡丹就甘愿送给别人欣赏了。 杜甫〈早花〉 西京安稳未?不见一人来。腊日巴江曲,山花已自开。盈盈当雪杏,艳艳待春梅。直苦风尘暗,谁忧容鬓催。(卷二三四) 甫常因花开之早而引发「人生易老」的感伤,而本诗结句却语出翻新,增进一层,写出诗人以忧乱为重,不暇忧老的心境。运思新奇,运用出奇的联想,也是「反常合道」的一种表现手法。 白居易〈大林寺桃花〉 人问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尽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卷四三九) 山寺高寒,花期推迟。四月才盛开桃花,这种物候不同,原是常事,作者也不是不知道,但却从「春尽何处」提问,以「转入此中」解释,便觉著想新奇,饶有意味。 郑谷〈十日菊〉 节去蜂愁蝶不知,晓庭还绕折残枝。自缘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卷六五) 十日菊是重九次日的菊花。诗贵立意,发前人所未发,历来来文人墨客,多写九日的菊花,郑谷偏偏另辟蹊径,借十日菊花,发「愤世疾俗」的言论,面目一新,后人难以为继。 牡牧〈紫薇花〉 笑迎秋露一枝新,不占园中最上春。桃李无言又何在?向风偏笑艳阳人。(卷五二四) 「桃李无言」,出自司马迁《史记.李将军列传》。司马迁用它来歌颂李广的高洁品格。「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意谓桃花李花开得鲜艳绚丽,引得人们纷纷前来观赏,以致树下踩出了小路。杜牧一反其念,用桃花李花来反衬紫薇花的美及花期之长,极有新意。按:「反常」必须以「合道」为前题,方能构成奇趣;诗的「反常合道」是设想入奇,使人有「曲折」之感,而再三玩味。 以无为有,以反常为正常的表现方式,正是所谓的「反常合道」;诗的反常合道,往往能造成两种效果,一是诗人运用他敏锐的觉察力,以新鲜活泼语言,写出许多日常语言所不能表现的事物,使读者在惊愕之中,享受诗的美感;一是他可以跳出习惯的联想,自定一套主观的推理方式,造成诗的张力和戏剧效果的呈现。这种乍看「出人意外」,细看又「入人意中」的表现技巧,隐然预期了现代诗的技巧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