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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古垂杨】
(2015-1-4晚10-11点)
常在古诗词里,撞见垂杨这个词。比如,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垂杨,成了一种情感的格调。
垂杨什么样子,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关东这里好像没有垂杨。原来,古诗文中杨柳混在一起,常通用,这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当代人的概念里,好像杨就是杨,柳就是柳,泾渭分明。
呼兰河以北,是地理概念上的老东北,冬天是千里冰原,零下四五十度是常事。在风雪的压迫下,在超低温的折磨下,白杨宁肯冻僵,也不屈服。故乡的杨树,从来不是垂着的,它们天生倔强,天生的昂昂风雪,昂扬向上。
记得有篇课文,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是水浒传的节选,记得还配有一帧插图,一个大和尚搂抱一棵树干,腰往上一挺,竟活生生给连根拔起。且不说其中的夸张,单就鲁智深的一大把子力气,垂杨柳就成了力量的象征。
它是料峭的树,挺立的树,散播着正能量,杨树不屈不挠的树。
白杨何萧萧,冬天,塞外尽是旷野,一眼望下去,空落的大地上,林带是惟一的风景了。我的故乡在大雪海东部,东北防护林纵横交错,夏天把绿色切割,航拍看得纤毫毕现,呈网格状。春秋二季,黑蓁蓁的沃土坦露着肚皮,阳光之下,林带更是交错分明。
沙里栽杨泥里柳。黑土太肥沃了,随地插一根筷子就能发芽。随意折一枝条,插进春天的冻土,那种二月二龙抬头的冻土,苏醒了的冻土,桃花水的冻土。不久,那枝条就顶着寒气生根。逆着苦寒,举棋不悔,落地生根,这是寒地物种的性格,这是寒带的民土民风。
无心插柳柳成荫。柳是一种很随意的树,它简直太天性了,从不刻意什么,从不苛求什么。它有冰凌花、苦苦菜的性子,冰雪刚刚融开,许多树木还没复苏,它就已经抽青发芽了。
呼兰河这地方,春天来得晚,春脖子长。刚刚种完地,五月节就到了,人们满心思的踏青,到城外村外“折青”。杨柳依依,恰似十五少女腰,人们春天还没过够,夏天就赶来了。
早年的夏天,是杨花榆荚无才思的时代,至少到20年前,我故乡薛家屯一带,还是家家老井水,户户垂杨柳。但是,发生了一场不经意的大屠戮,老树林子集体般的大消失了,才不过20年的事。
最喜人的是水曲柳了,从它名字就知道,它是什么样的树了。什么样的树能做扁担,那一定是坚韧绵软,富有张力的树。水曲柳扁担,胜过桑木扁担,胜过榆木扁担。那些膀大腰圆的关东汉,离不开它,村庄离不开它。今天呼兰河的老套子里,很难再找到它了。这也不过才20年的事。
疯狂的砍伐,疯狂的耕垦,让黑土地耗尽了所有的健康。试想,人得了一场大病,康复期都要那么漫长,况且是大自然呢。
从东北到西北,广阔的中国北部,广布着大叶杨、白杨、青杨、黑杨、胡杨。胡杨,千年不倒,千年不死,它天生是大漠之魂。
中国人凡事喜欢讲究个缘分。大白杨大青杨,和苍茫的雪海天生有缘。故乡的杨树是“响叶杨”,秋风呜呜,百草枯黄,落叶漫天飞。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故乡的老北风呜呜呜呜,吹起来,吹得满天白毛。雾凇来了,萧萧白杨林,到处是晶莹的棉絮,到处是纷扬的风媒花。
寒天冻土,杨树充溢着雄性美。杨柳多柔肠,也不乏雌性美。阳刚的柳,阴柔的杨。
终古垂杨有暮鸦。当年的隋堤柳,夹流水而种,西至黄河东至淮。隋炀帝南幸江都,楼船的壮观且不必说,单就那暮春,柳色如烟絮如雪,绿影一千三百里,就足够养眼了。一千年以前,阳关一带杨柳青青。一千年以后,我们怀念那种原生态。
古老的北大荒,风水宝地却面黄肌瘦,虚脱了。夜吟应觉月光寒,今夜的雪野好似废墟。小城,故乡,那些经年的记忆里的老树……
乡愁是一棵不死的老树,烟花飘飞的树,风雪荡魂的树。挺立嗷嗷叫,野性不倒,如狼群的树。物质欲望丰盈的今天,我骨子里,故土上,还能有这种格调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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