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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听雨楼随笔》看杜甫在清代的影响
[摘要] 王培荀《听雨楼随笔》不仅收录了蜀人及游宦于蜀地的文人与杜甫相关的诗作,还有意识地记录了时人的相关评述,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料价值。对《听雨楼随笔》保存的史料进行较为深入细致的探讨,有助于进一步认识杜甫对清代文化与文学的重大影响,对研究清代杜诗学史亦不无裨益。 [关键词] 王培荀 《听雨楼随笔》 杜甫 清代 巴蜀 影响 王培苟(1783 - 1859),字景淑,号雪峤,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淄川区)人。道光十五年(1835)入川,历任丰都、新津、兴文、荣县知县。《听雨楼随笔》是王培苟撰写的一部笔记性的见闻录,因写成于荣县官署之听雨楼而得名。王培荀“意在存风土,故于异物、殊俗多有采访”,其《听雨楼随笔》涉及面广,内容丰富,保存了清代巴蜀地区不少珍贵的文学文献,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本文以《听雨楼随笔》收录的与杜甫相关的诗作及时人的相关评述为重点,对杜甫在清代的影响进行探讨。 长期以来,杜甫在巴蜀地区拥有较大的影响,不少蜀人及寓居蜀地的文人对其怀有特殊的感情。《听雨楼随笔》卷二《盖方泌》条收录成都太守盖方泌《郡斋秋兴》八首,其一云: 鱼凫开国接蚕丛,五马西来问俗同。 一代诗名传杜曲,百年儒化起文翁。 秦关树绕青门道,巫峡滩高白帝宫。 人事重教回首忆,寥天萧飒正秋风。 据《清史稿》卷四七八《盖方泌传》,盖方泌为山东蒲台(今山东滨州市)人,嘉庆年间,任四川顺庆知府,后调成都。此诗当作于成都任上,带有浓烈的地域色彩。“杜曲”在今陕西省西安市东南,樊川、御宿川流经其间,因杜氏世居于此而得名。此处指杜甫。据此诗可知,杜甫与古蜀神话传说中的先王鱼凫、蚕丛及汉代蜀郡太守文翁等人已成为成都标志性的人物。 《听雨楼随笔》卷一《小白华山人》条收录合州(今重庆合川市)人张乃孚《咏吴梅村》一诗,诗云: 江南不放白衣还,诗史居然老杜篇。 一曲琵琶掩客泪,开元如话李龟年。 此诗充满了强烈的兴亡之感,具有浓烈的情感倾向,内涵亦较为丰富。吴伟业以诗为史,从不同的方面反映了明清易代之际的社会风貌,“诗史居然老杜篇”之语,即是张乃孚对吴伟业这类诗作的高度评价。王培荀在收录张乃孚此诗后称:“何等风神!”可见,对于张乃孚的诗作及其说法,王培苟是充分肯定的。 《听雨楼随笔》卷四《茂州刺史》条记载茂州刺史杨迦怿“与王西躔交好”,并为其集题诗云: 手挽银河溉八荒,此才斗石正难量。 赏心不厌千回读,绕指真成百炼钢。 太史文章游益壮,杜陵风骨老逾苍。 玉壶一片冰心似,那许纤尘扰笔芒。 兰契同心纪昔游,卅年官辙遍梁州。 名场困我谁青眼,年少如今也白头。 胜事独能追李杜,同袍何处觅曹刘。 等身著作从吾好,得此应轻万户侯。 杨迦怿在诗中盛赞王西躔的才华。其中,“杜陵风骨老逾苍”、“胜事独能追李杜”等句,是他对王西躔及其诗作的高度评价。 同书卷六《赵芝玉》条收录四川郫县人赵芝玉《寄王柏坪》一诗,诗中有“诗律晚同工部细,文章少拟子安新”两句,意谓王柏坪后期诗歌的韵律与杜甫一样,越来越精细,其文章借鉴王勃的作品,别出心裁,风格独具。杜甫在《遣闷戏呈路曹十九长》一诗中自称“晚节渐于诗律细”,赵芝玉“诗律晚同工部细”句用此典故,对王柏坪的诗作加以赞美。 前面提及的“诗史居然老杜篇”.“杜陵风骨老逾苍”、“诗律晚同工部细”等句,均为褒扬之语。可以想见,在全社会大力推崇杜甫的清代,如果某位诗人的诗作被拿来与杜诗相提并论,当是一件十分荣耀的事。至于这一提法是否恰当,是否与本人的创作水平相称,那就另当别论了。 《听雨楼随笔》卷八《章汝梅》条收录会稽(今浙江绍兴市)人章汝梅所作《嫩江》二诗,诗云: 白山望不极,黑水暗通潮。春尽花无信,秋先叶早凋。 暮钟初动后,沙碛一身遥。老病孤危客,荒江魂暗销。 寒冷风初劲,秋高马正肥。一鞭无近远,联辔出郊畿。 狐兔争先尽,烟尘未罢围。斜阳人影外,腾沓臂鹰归。 题目下注云:“黑龙江支流。”二诗雄健苍凉,王培荀在此条中称其“雄健得杜少陵气格”,颇有见地。 同书卷一《南马北卢》条记载,马维翰“风骨峭厉,不屈权贵……诗学少陵,李雨村谓其来蜀诗已臻险峭。著有《墨麟诗》十二卷。”此条收录其《过大相岭》一诗,诗云: 盘盘出鸟道,杳杳行人村。斗起邛崃山,仄隘逾剑门。 天险溯开凿,未可常理论。阴阳分向背,旦夕殊寒暄。 连山走云气,倏忽同追奔。一峰独秀出,颇似岳势尊。 其下九折坂,劖绝割厚坤。况复急雨薄,万壑当昼昏。 回舆与叱驭,北辙视南辕。所志各有讫,忠孝惟其根。 踟蹰两不决,心绪蚕丝繁。峭壁落井底,一发青天痕。 人生鲜百岁,只有名常存。勒铭匪易事,或用酬惊魂。 马维翰,浙江海盐(今浙江海盐县)人。据《清史稿》卷三OO《马维翰传》记载,雍正年间,他在川七年,治绩显著。《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四《别集类存目十一》著录马维翰“《墨麟诗》十二卷”,文云:“其诗以纵横排奡为长,意之所向,不避险阻,然神锋太儁者居多。”从此条所录《过大相岭》一诗来看,马维翰诗“已臻险峭”,“意之所向,不避险阻”,且有少陵沉郁顿挫之风。 同书卷一《王士祯典蜀试》条记载: 王阮亭先生士祯,康熙壬子典试四川……奉使有《蜀道集》,识者谓具二十分力量,或议其伪杜欺人。考先生归,未抵里而遭大故。其诗之险峭排戛,得江山之助,而无端感慨怆恻,有动于不自知者,非有意摩少陵之垒也。圣祖谕廷臣日:“山东人多偏执好胜,惟王士祯则否。其作诗甚佳。”高宗谕阁臣日: “原任刑部尚书王士祯,积学工诗,在本朝诸人中,流派较正。”然则下士之论固不足凭矣。自记此行所历名山,如太行、霍山、姑射、中条、太华、终南、太白、岷山、青城诸胜,惟太华与峨眉差相伯仲。于路得三望峨眉,可谓归去得雄夸矣。 王士祯,原名士稹,卒后因避雍正帝讳而改名。康熙十一年( 1672)六月,王士祯以户部郎中奉命典四川乡试,此行“得诗三百五十篇有奇,为《蜀道集》”。《蜀道集》自问世以来,在文坛上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也引发了一些争议。其中,赞扬者有之,讥刺者亦有之。《王士祯典蜀试》条“识者谓具二十分力量”句之“识者”,指王士祯友人叶文敏。叶文敏对《蜀道集》评价甚高。王士祯《分甘余话》卷二云:“昔亡友叶文敏评余《蜀道集》诗:‘毋论大篇短章,每首具有二十分力量,所谓师子搏象兔,皆用全力者也。’余深愧其言。”“未抵里而遭大故”之语,指康熙十一年,王士祯于返程中,其母病逝一事。《渔洋山人自撰年谱》卷上记载,王士祯“归,下三峡,次卫辉,闻太夫人讣(夫人卒于八月初一日),徒跣奔丧,十一月抵里。” 应该指出,王培荀“其诗之险峭排戛,得江山之助,而无端感慨怆恻,有动于不自知者,非有意摩少陵之垒也”等句,有着相当的依据。王士祯《蜀道集》深受杜甫的影响,集中收录了不少富有现实意义的诗作。如《苍溪县》:“泛舟思杜老,漂泊意如何?”《潼川怀少陵》:“飘零思弟妹,嗟尔杜陵人。”《登成都西城楼望雪山》:“秋老锦官城,西风卷旆旌。霜高犀浦落,日出雪山明。黎雅初增戍,松潘未罢兵。谁能凌绝顶,万里一峥嵘。”《云阳县二首》其一:“杜老稽留地,经过感倍生。亲知稀见面,豺虎日横行。肺病谁相慰,江流祗自清。千秋同洒泪,回首谢浮名。”其二:“十月云安县,千崖石气青。江寒风飒飒,猿啸雨冥冥。盐井筒时汲,巴歌酒易醒。天涯连岁暮,心折杜鹃亭。”其《滚西谒少陵先生祠五首》、《抵归州》等诗亦极具内涵。在王培荀看来,《蜀道集》中的诗作或笔力雄健,气势浑厚,或感慨无端,充满历史沧桑感,展现了诗人另外一种风格,非刻意模仿杜甫所致。他在此条中表明自己的态度,并抨击那些议论王士祯“伪杜欺人”者,乃“下士之论”。 又,王培荀《乡园忆旧录》卷二云: 人之选诗,各从所好。邓孝威选渔洋诗,择其萧寂淡远、音在弦外者,沈归愚选其沉实高华近唐音者,宋蒙泉所选无体不收,要以神韵为主。《六家诗》、《四家诗》所选入,则以多为胜。《四库全书总目》评《渔洋前集》、《渔洋续集》云:“其时《精华》方盛,与天下作者驰逐竞名。生平刻意之作,见于二集者为多。”或议其《蜀道集》为伪杜欺人。余观本朝诗人,后来如顾晴旭、马墨麟、王述庵,皆自入蜀以后变为险峭警拔。盖山川境地使然,岂皆有意摹杜?何独议渔洋?纯皇帝谕阁臣日:“原任刑部尚书王士祯,积学工诗,在本朝诸诗人中,流派较正。”自当以圣论为定评矣。 此说可与《王士祯典蜀试》条互相参证。王培荀认为,顾晴旭、马墨麟、王述庵等人人蜀后诗风发生变化,乃“山川境地使然”,并非“有意摹杜”。同理,王士祯入蜀后诗风发生变化,亦“非有意摩少陵之垒也”。为王士祯辩诬,王培荀还征引“圣论”,其用心可谓良苦., 杜甫的诗作博大精深,包罗万象,有着鲜明的时代特征和强烈的政治倾向,这是他为后人留下的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后世文人往往从杜甫的诗作中吸取养分,并在思想情感上与他产生了隔代共鸣。《听雨楼随笔》卷二《周载轩蜀游诗》收录周载轩《访少陵万丈楼即用公(白帝城最高楼)原韵》一诗,诗云: 吊公遗迹慰公愁,万丈光芒万古楼。 久客自甘诗里住,何人敢再蜀中游。 山从太白横天亘,江落岷源到海流。 生面独公开不尽,月明云净女墙头。 “万丈楼”位于夔州(今重庆奉节县),乃后人依据杜甫诗意所修建。杜甫《白帝城最高楼》约作于大历元年(766),诗云:“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杜甫在诗中咏白帝城之景,忧世之心、身世之感令人感慨。周载轩诗作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杜甫的无限景仰之情。“生面独公开不尽”句,典出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此句化用杜诗,对“诗圣”杜甫在古代诗歌发展史上的重大开拓之功予以充分的肯定。 在杜甫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人们忆古思今,感慨不已。《听雨楼随笔》卷二《云阳张桓侯庙》条收录毛大瀛《夔州寓馆作》一诗,诗云: 夔府孤城野色昏,烽烟未靖欲消魂。 水连鱼腹通瞿峡,山辟蚕丛控蜀门。 此日飘零嗟杜甫,当年割据笑公孙。 居人指点鏖兵处,郊外犹多列戍屯。 夔州地势险要,历来为军事要冲,公孙述曾在此地割据称雄。杜甫在此地居住了将近两年,并留下了不少感时愤世之作。如《白帝城最高楼》:“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上白帝城》:“老去闻悲角,人扶报夕阳。公孙初恃险,跃马意何长。”《上白帝城二首》其一:“英雄余事业,衰迈久风尘。取醉他乡客,相逢故国人。兵戈犹拥蜀,赋敛强输秦。”其二:“勇略今何在,当年亦壮哉。”《白帝》:“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秋兴八首》其二:“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毛大瀛深受杜诗的影响,其诗反映了当时夔州一带动荡不安的政局,打上了深刻的时代烙印,具有强烈的现实感。 《听雨楼随笔》卷八《华阳女高浣花》条记载: “华阳女高浣花,号瀚雪……好读书,淹贯史籍,注有《读史评札》、《周易述解》、《杜韩诗选注》。”其《夔州怀少陵》一诗云: 潦倒徒怀灞上游,老来诗笔遍夔州。 东屯粳稻三年熟,西阁云山万里愁。 鸡栅水筒随竖子,短衣雄剑谒诸侯。 移家我亦成都客,落日空登白帝楼。 作者登上白帝楼,遥想杜甫当年在夔州生活时的情形,感慨不已。其诗巧妙化用杜诗典故,十分贴切。 夔州杜甫草堂遗址为清人凭吊杜甫的重要场所。杜甫于唐代宗永泰二年(766)春末到达夔州。他先住在客堂,同年秋迁居西阁。次年春迁居赤甲、瀼西,后又移居东屯。清代一些文人拜谒杜甫当年寓居的东屯高斋遗址,并在诗中寄予了对杜甫的仰慕、缅怀之情。 《听雨楼随笔》卷二《顾煚世游幕于蜀》条收录顾煚世《登白帝城,谒昭烈忠武像;渡滚水至东屯,访草堂遗址,用东坡(游武昌寒溪西山寺)韵》一诗,诗最后几句云:“夕阳渡瀼西,复访东屯叟。草堂缅遗风,欲奠无椒酒。他日许重来,合裹千囊糗。”同条收录其《人日谒少陵祠》一诗,诗云: 敢道题诗寄草堂,偶来瞻拜只心香。 黄鸡白酒逢春社,冷炙残杯忆古狂。 羁客似公真不易,后来如我太寻常。 山城桃李无消息,梦断当时黄四娘。 从此条收录的两首诗中,可看出顾煚世对杜甫的思慕之情。顾煚世,字含象,上虞(今属浙江上虞市)人。其《人日谒少陵祠》一诗多处用典,如“敢道题诗寄草堂”句,典出高适《人日寄杜二拾遗》一诗。其“冷炙残杯忆古狂”句之“古狂”二字,令人想到杜甫作于成都的《狂夫》。“梦断当时黄四娘”句,典出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六。 由《人日谒少陵祠》“敢道题诗寄草堂”句,可知顾煚世对高适、杜甫人日酬唱之事的熟稔和对杜甫的特殊感情。实际上,此“草堂”乃杜甫在夔州时所居之“草堂”,而非当年高适题诗所寄之“草堂”。杜甫作《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一诗时,高适已经辞世。但在诗人心目中,不管是成都的“草堂”,还是夔州的“草堂”,都是杜甫的故居,故诗人对之怀有特殊的感情。由于高适、杜甫之唱和,人日在诗人心目中的留下了深刻的印记。而于人日拜谒草堂,缅怀杜甫,也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意味。 从《听雨楼随笔》中的相关记载及其评论中,可看出杜甫其人其诗在清代的巨大影响以及文人们对他的推崇之情等。 杜甫诗中所提及的地方或所咏之事一再被清人提及。如《听雨楼随笔》卷一《梓州琴泉》条载: 梓州城北,唐时惠义寺,杜少陵流寓于此。尝有诗云:“前佛不可见,百身一莓苔。”即其地也。寺中山洞有泉,自石罅流出,有声铿然似琴,后改琴泉寺。沈澹园太守引流凿池,覆亭其上,名日“出泉”。盖泉伏流,引出可以溉田。阆中王东野(应诏)《偕友游琴泉》诗云: 楼阁挂绝壁,松柏森层巅。唐时惠义寺,瞬息千余年。 中有一泓水,何人号琴泉?泉洞何深深,泉流何涓涓。 泉气侵衣冷,泉光鉴发鲜。泉响应岩谷,如闻伯牙弦。 我欲抚琴和,不如泉自然。忆昔杜少陵,春日遗诗篇。 蓬蒿没胜迹,来者长流连。吾师沈夫子,幽意追前贤。 为筑出泉亭,更辟诸佛天。泉水净佛髻,一一顶光圆。 云霞灿烂处,大笔磨崖镌。山灵定欢喜,名附诗人传。 我辈足所历,万象都增妍,即今酌精舍,春色犹堪怜。 翠岚落我掌,绿树穿我肩。鸟歌我座侧,花堕我樽前。 相随二三子,逸兴同翩翩。踩钟撞落日,游客不思还。 回望琴泉水,洞中飞暮烟。 此条先提及梓州琴泉寺与惠义寺的关系,并引杜甫《山寺》诗为证,然后收录王东野《偕友游琴泉》诗。按,杜甫在诗中多次提到惠义寺,如《惠义寺送王少尹赴成都》、《惠义寺园送辛员外》、《陪章留后惠义寺饯嘉州崔都督赴州》等。王东野“忆昔杜少陵,春日遗诗篇”两句,即指这类诗作。《山寺》诗作于广德元年(763)冬天,时杜甫在梓州。诗题下原注: “得开字,章留后同游。”诗中“野寺根石壁,诸龛遍崔嵬。前佛不复辨,百身一莓苔”等句,写“野寺”龛中古佛像风化严重,布满青苔,难以分辨。笔者以为,出现在杜诗中的荒凉的“野寺”或许并非王培荀所说的惠义寺。 《听雨楼随笔》卷三《昭君村》条记载: 杜少陵怀古诗咏昭君,似生在荆门。咏负薪女: “若道巫山女粗丑,何得此有昭君村。”今巫山东九十里有昭君村。李专诗云: 空舲峡里近花晨,一线天低不见春。 肯信山川如此险,钟为窈窕竞无伦。 红颜兔颖描难肖,青冢龙沙怨未伸。 世代屡移遗迹在,琵琶休拨暮江滨。 杜甫咏昭君诗指《咏怀古迹五首》其三,首联“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点出昭君村所在位置和环境。杜甫咏负薪女诗指《负薪行》,诗云:“夔州处女发半华,四十五十无夫家。更遭丧乱嫁不售,一生抱恨长咨嗟。土风坐男使女立,男当门户女出入。十有八九负薪归,卖薪得钱应供给。至老双鬟只垂颈,野花山叶银钗并。筋力登危集市门,死生射利兼盐井。面妆首饰杂啼痕,地褊衣寒困石根。若道巫山女粗丑,何得北有昭君村。”尾联点出昭君村与夔州的关系。关于昭君村的位置,历来有不同的说法,此不赘述。王培苟所录李专咏巫山昭君村之诗,多处用典,对昭君的命运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 王培萄在《听雨楼随笔》卷三《葭萌老叟歌》条中指出: 所谓诗史,非必纪成败、定是非也。即一人一物,而世之兴衰,民之安危,胥可见焉,故可以维王迹。 杜甫“诗史”之称始于唐代孟綮,其《本事诗·高逸第三》云:“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此说对后世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新唐书》卷二O一《杜甫传赞》云: “甫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上云:“杜少陵子美诗,多纪当时事,皆有依据,古号诗史。”杨维桢《梧溪诗集序》云:“世称老杜为诗史,以其所著备见时事。予谓老杜非直纪事史也,有春秋之法也,其旨直而婉,其辞隐而见。”胡宗愈《成都草堂诗碑序》云:“先生以诗鸣于唐,凡出处去就、动息劳佚、悲欢忧乐、忠愤感激、好贤恶恶,一见于诗,读之可以知其世。学士大夫谓之诗史。”清人对“诗史”说竭力推崇。作为一名硕儒,王培荀特别强调诗歌应具有实录精神,应反映世运兴衰,关注百姓疾苦,并对帝王之功业有所裨益。这一说法反映了王培荀对“诗史”的认识,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 杜甫的诗歌广泛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后的社会政治状况和人民的思想情感,而其讽谕时政、描写民生疾苦的诗歌对清代文人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在《听雨楼随笔》中,王培苟有意识地收录了一些仿效杜诗、反映“世之兴衰,民之安危”的诗作。如该书卷六《负盐女》条记载: 少陵有咏负盐女,悲其登顿之苦也。今犍为河干妇女,负盐于船,为人作工,觅钱以食。 肩挑背负一身兼,杂作丁男也不嫌。 夹背汗流形质陋,旁观休得笑无盐。 叠韵云: 辛苦酸咸众味兼,以身尝试又何嫌。 寒风刺面衣裳薄,怕唱新词《刮骨盐》。 杜甫咏负盐女诗指《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二,诗中有“负盐出井此溪女”之句。仇兆鳌注引《马岭谣》云:“三牛对马岭,不出贵人出盐井。”张远注:“云安人家有盐井,其俗以女当门户,皆贩盐自给。”王培荀深受此诗的影响,其所撰之诗对犍为(今四川犍为县)负盐女的艰苦劳作给予了深切的关注,而其关注下层民众、“悲其登顿之苦”之心,实与杜甫无异。 《听雨楼随笔》卷八《栈阁运粮》条记载: (吴)昙绣在广西襄理军务,著有《状杜集》,中有云: “杜工部《西山诗》云:‘转粟上青天。’幼时诵之,不觉其工。顷征苗凯旋,忆在黔省,目睹役夫运粮登山,偶一失足,即堕千仞崖,心甚悯之。少陵流落梓、阆,属吐蕃傲扰,蜀军处处防秋,转运糇粮,艰难殊甚,此《西山诗》之所以作。而五字曲尽险苦,真古今一幅栈阁运粮图也。证以予之所见,尤为不虚。”诗云: 万兵日食米百石,每石四夫肩頳劬。 甲铠锅帐药铅炮,百兵又需六十夫。 一夫升米累而计,千石仅足五日储。 平原转战何足道,辎重络绎坦长驱。 所苦青山切天上,鸟道一线旁趋无。 跻则入云颠坠谷,膏血点点涂榛芜。 将军号令如火急,帐下瘦语庚癸呼。 俯见沟底小旗出,千百虫蚁行蠕蠕。 知是江内运粮至,合军洗釜颜欢愉。 竭夫之力鼓兵腹,兵饱夫已白骨枯。 古今情事类如一,黔山不与蜀道殊。 我无杜陵惊人句,哀此役夫长感吁。 天寒贼退米垓积,将军马上弯天弧。 归来笳鼓竞杂还,好事争绘征苗图。 与其绘此征苗图,盍不收取役夫之骨, 还彼父母与妻孥? 蜀臬满洲多公云: “征倮傈时,山上危线一道,下临深壑,负粮者人不并行,终日不及数里。”蜀道运粮之难如此。惜吴公未亲见,亦无咏之者,因借此诗补之。 “杜工部《西山诗》”即杜甫《西山三首》。三诗作于广德元年(763),“西山”即岷山。其一云:“夷界荒山顶,蕃州积雪边。筑城依白帝,转粟上青天。蜀将分旗鼓,羌兵助铠铤。西南背和好,杀气日相缠。”其二云:“辛苦三城戍,长防万里秋。烟尘侵火井,雨雪闭松州。风动将军幕,天寒使者裘。漫山贼营垒,回首得无忧。”其三云:“子弟犹深入,关城未解围。蚕崖铁马瘦,灌口米船稀。辩士安边策,元戎决胜威。今朝乌鹊喜,欲报凯歌归。”“转粟上青天”句极言边城地势险要,运送谷物艰难。吴昙绣认为:“少陵流落梓、阆,属吐蕃俶扰,蜀军处处防秋,转运糇粮,艰难殊甚,此《西山诗》之所以作。而五字曲尽险苦,真古今一幅栈阁运粮图也。”由此可见他对杜甫《西山三首》的深刻理解。吴昙绣在诗中以沉痛的笔触记录了贵州役夫的惨痛生活,表现了他心忧苍生的社会责任感。他以己诗证杜诗,其诗具有极强的纪实性,可补史之所阙。“蜀臬满洲多公”指曾任四川按察使的多欢。王培荀引多欢之语及吴昙绣之诗,以证“蜀道运粮之难”,极有价值。 《听雨楼随笔》收录的这些诗作具有较强的针对性,从这些诗作中,可看出王培荀、吴昙绣等人关心民瘼及其“维王迹”的良苦用心。可以说,这些诗作是对杜甫“诗史”精神的践履,是杜甫“诗史”精神在清代的发扬光大。 清代是杜诗学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王培苟《听雨楼随笔》中的相关记载展现了巴蜀地区学杜、崇杜的情形,而这一情形正是清代全国范围内学杜、崇杜现象的一个缩影。对《听雨楼随笔》保存的这些文学史料进行较为深入细致的探讨,有助于进一步认识杜甫对清代文化与文学的重大影响,对研究清代杜诗学史亦不无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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